第八章 各自的旅程 （四）
虽说佐恩的作为她并不认同，却从来没说过谎。
〔如果莱緹是龙，你真的能杀了她吗？〕
〔皇帝陛下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
……什么叫做陛下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什么时候？
夜幕深沉，星光粼粼。冬日的凛冽已经相当猖狂，寒风刺骨，花园里的花都谢了。只剩因炼金药剂而成长茁壮的茉莉花依旧开着，四溢着芬芳。
望着花园中一整片的雪白茉莉，如同初落的新雪一般点点洒落在枝椏上头，海露德的目光漠然失意。
〔您改变了少爷。〕
佐恩并没有改变。现在的她更加肯定，自己不可能改变佐恩。他彻头彻尾都只是一个冷血的傢伙，连每天陪伴在身边的女孩，都只是他的利用工具。
当时佐恩疼爱莱緹的样子仍旧歷歷在目，他逃避緹加朵时的胆怯无助依然令人心疼，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假装的，他明明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要不要……乾脆一走了之呢？她知道这可能才是现在最好的解答，但是每当她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内心总会满溢着不捨，她很讨厌自己如此不争气。就像当时依赖着珀哈多尔一样，最后想走时却走不了。
……我是一个这么真性情的人吗？海露德有些气馁地想。总觉得还有事情没有完成。
一阵冷风呼啸，她不禁将领口的围巾收紧。然而，肩上却落下了一股暖意，一件宽大的外套从身后落在了她的肩上。
回过头，竟出现了她念想的人。「佐恩……」
「这么冷，为什么要在外头？」佐恩走近她，替她扣起襟口的衣领。
「你回来了？」竟然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海露德明明内心有许多事想确认，却因为佐恩的平淡，最后只纠结地只说了言不及义的话。
「下个月，会在宅里举办茶会。是公爵夫人举办的冬日茶会，上级贵族都会到场，里面会有很多贵族闺秀……」
海露德莫名感到无奈。「你是要我赶紧读书，别丢你的脸是吗？」
「不是。」佐恩的语气沉了下来。「我会在茶会中选择我的未婚妻。并且宣佈我们的婚约解除。」
……什么？「为什么这么突然？」海露德的眼神闪过一丝错愕。「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结束了。既然你不能认同我，我也不会再向你过问龙的事情。」佐恩仰头轻叹。「现在艾洛出现了，你不需要我，我也一样。所以你跟他走吧。现在就走。」
「我看起来像玩具吗？你唤来便来，要丢便丢的玩具？」
〔契约结束之后，我不会管你的死活，你也不需要担心我。〕
可是，她从来都没想过一切会发生得这么突然。果然，工具就是工具，骗局就是骗局。一开始还想谈什么信任，这不过就是他单方面掌控的游戏……
为什么我会这么认真……跟个傻瓜一样。
佐恩哑口一瞬，他皱眉，提起指尖轻轻拭去海露德脸上滑落的温热。她纤长的睫毛凝着泪，惊愕地一颤，连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哭了……
海露德推开了佐恩的手。
「不要碰我。」
佐恩沉默，收回了手。
「这跟当初说好的不同，你说等婚约解除我要做什么，随便我，不是吗？」
面对海露德的质问，佐恩皱起了眉头。「那你想做什么？」
没有。海露德默而不答。
「我听艾洛说了，你跟他有过约定，要回去东大陆开书店。不如就那样，在东大陆过一辈子吧。对于我们俩都比较轻松。」
骗子。彻头彻尾都是骗子。虽然没说过谎，却还是骗子。
……看来是我自己擅自越界了，还以为是朋友，原来，我确实只是你的玩具罢了。
「我搞不懂，韦德先生说，你为了我种了一整片茉莉花。」海露德冷笑一声，语气带着调侃。「……现在却要我走？这些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因为无聊？」
然而，此刻的海露德感到百感交集。
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为什么我会到现在才发现……只有我是这么地不捨吗？只有我是这么地想念吗？只有我是这么地、这么地喜欢你吗？
「这个问题……是啊。」佐恩安静了半晌，点点头。「只是太无聊罢了。」
「你真的是个混帐。」海露德将肩上的外套脱下，甩在佐恩的胸口，便转身远去。
好吧……跟艾洛走吧。她其实早就这样想过了好多好多次，然而现在，已经没有其他的馀地了。
这样，就好了……她和他都有了这样的想法。
然而，佐恩独自站在原地良久。他仰望着星空，才不至于让眼泪堕下。
※※※※※※※※※※
「我在市集的小巷遇到她的。当时……她全身充满鳞片，湿漉漉、脏兮兮的……好像偷了东西而被追赶一样。逃过追捕，独自一个人，蹲在角落。」
鳞片？莱緹的心一阵揪紧。一股凉意蔓延上了她的心头，一串猜想划过脑海。难道……
「她是龙人？」
此时，提花一愣，瞳孔一瞬紧缩。
「你说的没错。」
竟然真实存在。绍尔皱起眉头，想起了在艾布提登时，莱緹跟他说过的那个龙人传说。因为龙的不明施捨，而……
產生了这个物种。
「事实上，我想拜託你们，送她回去。」
莱緹的目光望了提花一眼，后者有些胆怯地缩到了马克爷爷身后。「……回去哪里？」
「这是我的猜想……」马克爷爷看向了窗外。从窗外越过院子，可以看见低处的海平面，映着粼粼的波光。蔚蓝的海面上，停泊与来往的船隻无数，热络且频繁。「珀哈多尔子爵的寻找有成果了。」
「提花应该是……溜上了珀哈多尔子爵的船隻，才来到了埃尔塔寧。在你们来到这里的一週，珀哈多尔子爵与维西多尔伯爵的船队，正好入港。然后，在五日前，我遇见了她。」
原来如此。据佐恩所说，珀哈多尔子爵现在进行的是跳岛计划。看来他们可能已经抵达，或是接近了龙人的居住地。可是……如果是这样突破性的发现，为什么消息并没有传出？
「爷爷，提花不能走。提花要找到伊芙洛拉！」
听着提花说的话，莱緹与绍尔不由得感到疑惑。提花所说的伊芙洛拉，难道是她的朋友？还有另一个龙人？
「……那个伊芙洛拉是？」
「是他们的语言。之后我了解了意思，才知道伊芙洛拉指的是他们的造物者，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龙。」
……龙？所以表示，龙人也在找龙？
「提花知道，伊芙洛拉就在这边！」
听着提花篤定地说，有些顽固地向着马克爷爷撒娇求情，莱緹与绍尔似乎推论出了一个更重要的情报。
龙不在海外。皇帝陛下的方向是对的。可是，为什么这几年已经寻遍了大陆，却连一片龙鳞也没找到？难道还有什么地方是被忽略的？
「好，提花。」马克爷爷温柔地抚了提花的头发，宠溺地说。「找到伊芙洛拉之后就必须回去，好吗？哥哥姐姐会帮你找的。」
「好！」此时，提花才乖顺地点头。并如想起什么似地惊呼一声。「爷爷！现在是下午三点半！」
「三点半啊……」马克爷爷看了一眼时鐘，有些困扰的眼神落在了莱緹身上。「姑娘，我有事情想麻烦你。」
「您说吧。」
「在河塘路的市集上有一间蛋糕店。我答应了提花要带她去的，但是……现在我有事情想跟绍尔说，可以麻烦你带着提花去买蛋糕吗？」
「当然可以。」古道热肠的莱緹是不会拒绝的。
「嗯。」马克爷爷满意地点头。「我马上写地址给你，要小心，绝不能让提花在路上乱晃。那些被她偷过的摊贩肯定还记得她。」
叮嘱了一番后，马克爷爷从立式衣架上取下了一件灰褐色的斗篷，替提花披上。说着，绝不能掉了或脱掉的叮嚀后，便目送她们离开了屋子。
绍尔平静地望着这一切，直到马克爷爷缓步走到沙发前再次坐下，绍尔的眼神抹上了严肃的气息。
「……爷爷，您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马克爷爷将莱緹支开了，不过这样也好。事实上，自从马克爷爷带着木棍要攻击他们的时候，绍尔便感到奇怪。以前，绍尔还住在艾米多顿地区的时候，爷爷的庄园也不曾关上外头的铁门，时常会有维修机械的访客光顾。
虽说爷爷说已经不做工匠了。但是，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其实，跟你聊聊，发现你真的是绍尔凯尔呢。那个善良的小子。要不要去运河边钓鱼？那时候你不是最喜欢了吗？」
马克爷爷彷彿在间聊，说了一些过去的事情，跟刚才没有不同。那为何还要特意支开莱緹？
「……对，但现在好像不是钓鱼的时候。」
「也是……毕竟还要回去圣克黎斯交差吧。」马克爷爷沉思了一会儿。「不然，你们在我这住几天吧？这样你们不用找投宿的旅馆，我也不会无聊。怎么样？」
「啊，爷爷……」此时，绍尔已经发觉了，马克爷爷并不想前往圣克黎斯。「我们……我可能必须跟莱緹讨论看看，不过我想她会同意的……」
「哎，你真是，做事还是这么没有魄力啊。都这么大了，应该要更像个男人！唉，自从你上次离开，是几年前的事啦？」
「呃，十年……」
他从军了十年。那十年正好是战争结束的时期，却也是东部大陆动盪不安的时期。如果要说日子不苦那是骗人的，每天紧逼着自己出勤攻破队的压力、即使疲惫不堪时也得一个人守着营队的夜哨、挨饿受冻睡眠不足也不能吭声的日子。
那时候他总尤怨着那个人。那个……曾在他身旁的至亲。是啊，没错，有谁能比他更亲？可是，这个人却让他落得这个下场，在军队中最险峻的攻破队里求生。这个罪怎么该是他受？
克洛普。那个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傢伙。
……等等。
〔跟你聊聊，发现你真的是绍尔凯尔呢。〕
「唉，真是遗憾……」马克爷爷沉默，叹了口气。「事情本不该如此发展的。」
「其实，我早就已经决定不再为皇帝陛下工作了。看见你们兄弟的样子，就觉得……命运真是无常啊。」
等等……等等，我们兄弟的样子？没错。如果是这样就能说得通了。
爷爷看到我的时候，以为不是我，露出了警戒又困惑的表情，足以完全错认的另一个人……
「爷爷，难道您看见过克洛普？他出现了，对不对？」
马克爷爷没有理会绍尔的疑问，只是表情更严肃了。「绍尔，你恨他吗？」
「吭……什么？」绍尔困惑地挑眉，但还是说了下去。「嗯，说不恨是骗人的。毕竟是他让我在军中渡过漫长的十年。」
马克爷爷摇了摇头，嘴里喃喃唸着。「可怜的孩子……」
〔……你跟我一样，好可怜。〕
这让看着的绍尔更加心急。「爷爷，您老实说，发生什么事了？」
马克爷爷紧紧皱眉，良久，他犹豫着措词，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如果我说，让你入伍的人，不是克洛普呢？」
……什么？绍尔瞪大了眼。
「提花，不要跑！」
近在眼前的蛋糕店，提花兴奋地向前跑了起来。莱緹牵着提花，拉着奔跑的提花在人来人往的市集里不致跌跤。
「……提花，要听姐姐的话啦！」
提花踩了个石头，险些就要跌跤。此时，莱緹一个跳跃扑上了提花，将她抓入怀中，完美落地！
「哇，姐姐好厉害！」提花咯咯地笑起来，莱緹却感到无奈。没想到提花这么好动……唉，想到这里，莱緹只感觉惭愧不已，带着她旅行的佐恩是不是也有过这个念头呢？
提花在前方拉着莱緹，来到了蛋糕店的玻璃窗前。提花的脸与双手贴在玻璃上，直勾勾地看着窗内的蛋糕，眼神散发着闪亮的光芒。
「要哪一个？」莱緹来到提花旁边，笑瞇瞇地问。
「那个……上面有小花。」提花指着窗边的粉红色蛋糕，笑了笑。「可是那个有小瓢虫，咯咯，好可爱……提花要两个！」
「两个？」莱緹有些困扰地皱眉。「这样太多了，提花会吃不完吧。」
「提花吃得完！」
「啊，好吧，那我们买完赶紧回去。」
「提花好热。」见提花要掀掉头上的斗篷，莱緹赶紧一把拉住提花的手，并将她抱起。
「欸等等，提花。你忘记跟爷爷的约定了吗？」
「对哦，嘻嘻。」提花将短短的食指竖在脣间，开心地笑了笑。「不可以让别人看到提花，才可以吃蛋糕！」
「对，没错。好乖。」
叮噹——
此时，提花的瞳孔不自然地骤缩。她赶紧脱离了莱緹的怀抱，快步鑽到莱緹身后。正当莱緹感到奇怪时，她看见了迎面而来的画面，一个面容熟悉的男人，提着灰黑色的牛皮包裹，正与古董商讨价还价。
绍尔先生？
「……喂，你别再让马克爷爷为难了。知道了就走吧！」
……莱緹带着错愕的情绪，走近一看，果然，商人提到了马克爷爷，那个人肯定就是绍尔。可是，为什么绍尔先生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莱緹还没想透时，那个男人转过了身，正巧与她四目相对。冷酷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温度，只有经过现实洗礼的残酷。
「……绍尔先生？」
听见了莱緹的叫唤，眼前的男人，先是皱眉，然后露出了一道有趣的笑容。
〔克洛普他……受到皇帝的赦免。直到去年，皇帝任用他作为寻龙舰队的队长。〕
〔大概是在外头生活惯了，他有时还是在市场偷窃，但最后都不会出事，虽然他只是个可怜的孩子。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你说绍尔，是吗？」男人缓步来到莱緹面前，「你认识绍尔……对哦，你是当时跟绍尔凯尔出现在斗技场的那个女孩。」
莱緹此时感到错愕，这个人，不是绍尔先生！
有着跟他一样的面容，但是，眼神与声音，不太一样……
〔那个小偷克洛普．米伦斯汀，是那个码头管理员的双胞胎哥哥，管理员则是绍尔凯尔．米伦斯汀，完全是不同人。〕
……是克洛普．米伦斯汀。而且，他竟然知道斗技场的事？
抱着提花，莱緹退了几步，将提花身上的斗篷缠得更紧。
「……提花好闷。」
「忍耐一下。」莱緹低声说。
「你在干嘛？害怕？」克洛普冷冷一笑，继续往前了几步。「又不会把你吃了……」
「……欸，又来了。他是米伦斯汀吧？又开始找别人麻烦。」
「但能怎样？还是别管。待会又会出事的……」
「谁叫他是军舰长。唉，有皇帝当靠山就是不同……赶紧走吧！」
皇帝？在他人的窃窃私语里，莱緹听到了不得了的关键字。克洛普在替皇帝工作？他不是通缉犯吗？
果然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要赶紧回去告诉绍尔先生。
「啊，我知道了。」克洛普停下了步伐，偏头思考了半晌。「你这么害怕，应该是对我有所误会。毕竟，我的事情，你也是从绍尔那里听来的吧。」
「……误会？」莱緹皱眉，没有放下警戒。
「嘖，怎么说呢……」
克洛普托着下巴思考了一番，这时候莱緹发现到，路人看见克洛普皆是议论纷纷，然后开始有越来越多人远远围观。
「唉，就这样长话短说吧，我从来没害过他。」
克洛普似乎也开始在意起了四周的人群，眼神带着厌恶。「……总是会有像这样的事，权力大的人说的话，或是无知刁民的间言间语，然后就成为了事实，不是吗？」
……什么意思？难道克洛普说他偷窃罪、害绍尔先生入伍的事情，都只是……别人的穿凿附会？
「好了，克洛普。住手吧。」
……
莱緹眼前落下一道阴影。一位高大挺拔的男子出现在身侧，将她护到身后，那个身影，与面前的克洛普极为相似，只是声音多了份沉稳与温柔。
「绍尔先生！」莱緹惊呼出来。「您怎么……」
「抱歉，让你一个人出来了。我应该一直陪着你的。」
莱緹轻轻摇头。「绍尔先生，我没事。」
「看看是谁来了……」克洛普的眉头紧蹙起来，看见绍尔的表情似乎非常困扰。「是我亲爱的弟弟。不过，没时间陪你玩，我得走了。」
「这次绝对不会再让你逃跑了！」绍尔厉声呵斥 ，看着绍尔愤怒的样子，莱緹确定了，斗技场那天，他们真的见到了面。
四周响起了议论的声响，多数都是惊讶两人有着近乎相同的长相，克洛普竟然有一个双胞胎弟弟！一阵喧嚣之后，围观的路人也越来越多了。
克洛普的眼神环绕了身侧的人群，围观的人变多了，他显然非常困扰。「……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死缠烂打。」
「而你则是跟以前完全不同，现在就只是个彻底的无赖！」
「绍尔先生！」莱緹拉了绍尔的衣袖，轻声地说。「其实我觉得，或许克洛普先生也有苦衷。」
……什么？绍尔讶异地望了莱緹一眼，却百感交集。如果有苦衷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逃？这一次……
绍尔再次看向克洛普，眼神充满坚决。
「这一次，该把我们之前的帐都好好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