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男人双眼红肿, 面色木然, 只是机械式地不断将冥纸投入火光中。 纸张镀着红边, 火花快速吞没了它们, 轻飘飘地随着空气浮动, 最终, 只留下了烧尽的乌黑残跡。 进塔仪式结束, 奶奶与她的儿子葬于同一处, 是许久前便已一切张罗好的。 他们从今以后, 将一同长眠于此地, 永远陪伴对方。 单独一人, 凌彦安却丝毫未有任何动作, 呆滞地站在那, 盯着金银炉。 好一阵子后, 他这才举步离开了灵骨塔。
望着不远处魂不守舍的他, 萧济嵐深怕一个不留神, 小学弟便会发生意外。 飞快地, 他前去取车, 再谨慎地开着车尾随了他。 只见凌彦安徒步走下山坡至大街上, 在一处公车站前坐下。
脑海里好似思绪万千, 又好似空无一物, 凌彦安愣愣地坐在那, 目光始终集于不远处的地面。 一辆普普通通的银色轿车驶近, 车窗放下后, 车中的男人呼唤了他。
一连叫喊了几声, 萧济嵐赶忙踏出车外, 向男人走进。
「彦子! 你状况不太好, 我载你回家比较安全, 跟我来吧!」萧济嵐忧心地喊道。
默不作声。
「彦子, 我知道你很难过, 就这一次, 我载你回家好不好? 我非常担心你。」萧济嵐苦着脸请求。
毫无反应。
「彦子!」萧济嵐终于高声吼出, 试图拉回小学弟神智。
这回凌彦安终于听见了他的呼喊, 驀然向他望去, 但空洞的眼神似乎是看见了他, 又似乎是穿透了他, 看往他身后的景物。 有如...有如他是一缕幽魂。
萧济嵐再次开了口, 后方便传出一阵刺耳的喇叭声。 到站的公车因银色轿车占用了专用道而无法入站, 司机极气愤地按着喇叭, 骂骂咧咧地要求轿车的移除。 萧济嵐将视线挪回小学弟, 但长椅上的身影已消失。 凌彦安早就起了身, 快步向公车走去。
又是一阵如雷贯耳的喇叭声响, 萧济嵐手示道歉, 移开了轿车。 随着公车啟动, 减速, 靠着站走走停停, 银色轿车始终跟在后方, 不愿离开。 在凌彦安换了次公车路线后, 他这才坐回离住处最为靠近的一站。 也许因悲痛縈绕心怀, 他并未注意跟于身后的轿车, 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回了住处。
数日已过, 下班后的萧济嵐来到了小学弟家门前, 望着他今早留下的早餐袋, 依然原封不动。 他叹了口气, 将热腾腾的晚餐袋换上, 心想着若小学弟终于饿了想吃饭, 至少门前有个方便的选择。 踌躇了会, 他按下电铃。
屋内一片寧静, 彷彿无人在家。 了解小学弟就在房内的萧济嵐不气馁地再按了数次电铃。 仍未得任何回覆, 一个想法急速闪过萧济嵐脑海。
「彦子! 你到底在不在? 给个反应啊!」萧济嵐着急叫唤, 拍打起铁门。
无声。
「你不要这样吓我! 至少让我知道你安好, 我知道你伤心, 你难过, 又没人可以诉苦, 你出个声好不好? 拜託你! 我怕你....」想不开, 萧济嵐心里完成了句子。
悄静。
猛抓着额头, 萧济嵐探入口袋中, 手中紧抓着一把钥匙。 他仍有他俩从前...不, 小学弟住处的钥匙, 斟酌着需不需要现在使用它。
萧济嵐别无他法, 半要胁道:「我知道你在家, 报个平安好吗? 要不然, 我就得破门而入确认–」
「滚!」仅一字自房内吼出, 打断了男人的话。
太好了, 他还活着。
「好, 我走。 门前有晚餐, 你饿了可以吃。 有什么需要, 都可以叫我, 就算在凌晨也是, 我只想你好好的!」萧济嵐答, 两步一回盼地走至自家门前。
萧济嵐苦涩的神情缓和了些, 但, 心爱的他处于深渊中, 而自己却已不是他的光, 无法如多年前一般拥他入怀中, 在他耳旁说着安抚的话语, 细腻地搀扶起他, 带领他走出低谷。
都是自己的错。
门外, 沉重的脚步缓缓走远, 最终, 大门关上, 他回去了。 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的凌彦安任由黑暗将他吞没。 已数日未进食, 他甚至感觉不到飢饿, 心想其实就这么睡下去也不赖。 在睡梦中, 至少他不必面对自己孤独一人的事实。 闭上了眼, 他再沉睡下去。
再次睁开双眼时, 外头已是晴空万里。 凌彦安茫然地凝视着窗外, 也不知现在几点, 甚至, 星期几, 如同时光不再具有意义, 而永远都是被拋下的自己, 依然被遗留在过去的空间。
倏地, 眼角有个娇小, 如羽毛般轻飘飘的身影在房内漂浮着。 转头一瞧, 是隻蝴蝶。 墨色蝴蝶的腹身有着白色小圆点, 飞舞之间, 靛色前翅和翅膀边缘的也佈满了白色圆点, 煞是可爱。 他慢慢地坐起身, 目光追逐着这舞姿飘然的小东西。
「你是怎么进来的?」凌彦安对着昆虫问道。
起了身, 他走向阳台, 将拉门开啟, 解放困于房中的美丽生物。 蝴蝶却未离开, 无视了通往外界的阳台, 反飞至男人肩头上停下。 有了脆弱的东西在肩上, 凌彦安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框, 走至阳台, 再拉上门, 耐心等待蝴蝶的离开。 但固执的牠, 也只是搧动着翅膀, 并无离去的意思。
一隻小鸟飞近, 停在阳台的窗架上。 凌彦安见状, 虽想着鸟儿应也不会扑上自己企图劫走蝴蝶, 但仍下意识地一掌赶忙覆于肩头, 蝴蝶的位置, 将小巧的牠藏匿。 吱吱叫了几声, 鸟儿飞走, 凌彦安松了口气, 也放开了在肩上的手。 掌心, 却有些发痒。 他「呵」地一声笑出, 原来, 小东西爬上了他的手掌。 缓慢的, 蝴蝶移至他食指, 转过身, 与他对视。
聚精会神地与这小东西对望了许久, 凌彦安脱口而出: 「奶奶, 是你吗?」
宛如听懂了男人的问题, 拥有黑, 靛, 白, 三种漂亮色彩的小巧蝴蝶应声扑上凌彦安鼻端, 惹得他瞧着自己鼻尖之物, 双眸聚成了斗鸡眼, 十分滑稽。 眨了眨眼, 他忍俊不禁, 展开的唇瓣显现出虎牙, 阵阵笑声自口中发出, 眼眶中却急速落下了泪水。 鼻子上的蝴蝶轻柔地挥动着翅膀, 安慰着落泪的他。
凌彦安知道, 奶奶回来看他了。
「对不起, 奶奶, 我会振作起来的。」凌彦安低喃, 给予了承诺。
听闻, 蝴蝶自他鼻尖离开, 在窗架上歇停。 不一会, 牠搧动了翅膀, 飞向蔚蓝天空。 安静地站在阳台中, 凌彦安抹去腮颊上的泪水, 嘴角浅浅地上扬。
奶奶没有拋下他, 只是换了形式, 仍然在默默地守护着他。
温和的清水自莲蓬头淋下, 凌彦安处于浴室中, 将近日来一身疲惫的心灵洗涤乾净。 他了解自己不可长久以悲伤缠绕于身, 因他答应了奶奶自己得拉自己一把, 走出黑暗。 舒适的水温令凌彦安感到身体机能的復甦, 因为无力的身躯在数日疏忽后突然飢肠轆轆。 煮些麵, 加把菜, 煎个蛋, 再配上奶奶生前给他的贡丸和泡菜, 他会再活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