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血系 29. 噩梦
《X Online》（version 3.4）
29. 噩梦
手脚麻痺了。
不，这并非麻痺。当别人触碰他时，他依然能够将接收到的讯息抽丝剥茧：对方的手是冷是热？触碰的范围？触碰了多久？力度？他全都能够感应到。
严格来讲，手部肌肉还能动，双手正在颤；不能办到的，是从大脑发讯至手脚，令手脚依照指示移动罢了。
如果将大脑讯息比喻为流水，那肯定有一道铁闸将流水挡住了。
能够放下闸门的人，只有他曾经最信任的家人──
「你不再需要记忆了。」父亲说。
「我们是因为爱你才这样做呀！小希，你要体谅我们，你很快会变得幸福。」母亲说。
耳朵还很灵敏，一下子便辨识到父母站在他的后方。两人一左一右摸向他的脑袋，好像要把埋藏在脑里的东西挖出来。
他大张喉咙，却哼不出半句话。挣扎了许久、许久，声音才如他所愿，衝出空气中。
「祐南，我爱你。」
他不想说这句话，祐南只是他的弟弟，其他的全都不是。他拚命地扭动脖子，高声否定：
「祐南，我爱你。」
前方的祈祐南笑得乐呵呵，彷彿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全世界都爱他，全世界都迷恋他，当中包括自己的哥哥。
不要这样的家，他要断绝这种血缘关係……死亡，可以让他逃出生天吗？
「希洛祈啊！想要我救你吗？」
游戏世界的神凭空冒出来，好像拥有魔法般将他的家人全部停住。希洛祈点头，撕声向他求救：
「祐南，我爱你。」
「嘻嘻，那好，我来救你！」
神的话充满了恶意的捉弄，回过神来，他的四肢都能动，丑陋的家人消失了。他身处于一片翠绿色的无名草原上，微风吹过，除了草儿沙沙作响，他还能听见亚沙乘风而来的绵绵话语。
「主人，爱上你是我的天命，我的出生完全是为了你。你的出生，又是为了什么？」
那不过是……血系啊。
真正的祈洛希已经死去，他只是代用品，不过是借用了祈洛希的身体和血。
真正的他什么都不是。他是编号X4416。
不经意间来到一座青色的湖水前，探出头，里面映照出来的并非祈洛希的脸，而是黑发黑眼的男生，他打从心底喜欢着的人。
湖中的人，有时候是长着犬耳朵的可爱男孩，有时候是个瀟洒俊俏，眉目如剑的男生，有时候则是平平凡凡、脸颊很乾净的少年，目光很飘忽，好像很害羞般，不爱跟他正眼对望。
他们叫什么名字呢？清遥？秦天遥？路泉？
他们最大的共通点，是那夜色的星眸；只消凝望几秒，心神便能安寧。
另一个共通点，是他们都用同一个暱称呼唤他。
「希洛。」
他把头垂得更低，只为了将湖中那个关心他的人深深映入眼底。他笑了，带着倦意地笑：「我、我好想你……」
湖里的人笑得很温柔。他所认识的这个人，表面上很不客气，偶尔会狠狠地嘲笑他；但是某些时候，这人的一言一语都温柔有力，烘热他的心。
「希洛，我才没有那么间去分辨你是人还是ＡＩ呢。你也一样，不要多想，想爱就爱吧。」
「那么，我喜欢你。」
「是吗？」
「我想跟你一起。」
「希洛，我不会爱上你哦。」
湖里的身形淡化了，黑夜的星辰从他的视野里匆匆消失。他连喊几声，整个头栽进青青湖水里，一时间无法呼吸，浑身湿透──
「喂──喂──喂──醒吧！」
冰凉的水沾湿了脸，他打了个哆嗦，醒了。
他正躺在床上，日光灯正大刺刺地在深夜发光发热。
开灯的兇手，正是他的同居人默子悠。
这人在游戏里经常穿着一套落地黑色长衫，看上去顶级酷，是少男杀手；不过在现实里，他帅气的脸却配搭着寒酸的破洞背心。
这绝非因为他穷，而是他懒得去买。
根据他的说法──外出时只会记得买外出的衣服，哪会记得买内衣？
从生活习惯便不正经的25岁男人，却意外地颇会照顾人。
「每晚都要淋冷水才醒啊？来来来。」默子悠左手拿着水杯，右手把早已准备好的乾毛巾递上去。祈洛希随意抹了抹便放在一旁，默子悠却很鸡婆地抢走毛巾，印走希洛祈头顶的每颗水珠。
「要擦乾净才能继续睡啊！你又做噩梦吗？」
祈洛希伸手想把毛巾抢回来：「嗯，噩梦。」
默子悠仗着身材高大，硬是把毛巾放到谁都搆不着的位置：「又梦见爸妈啦？」
祈洛希像被玩弄的小猫般伸出两手抓啊抓，最终投降了，乖乖低着头，任由毛巾在他的头顶肆虐：「嗯。」
刚才那样的梦不是第一次。自从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后，噩梦便不厌其烦地到访；梦的最后，总会有温柔的清遥支持他，说出今天那样的鼓励。
他自知自己坏掉了。
自从被路泉拔走解毒晶片，后脑就有问题。最初只觉得脑里空荡荡，少了块零件，但是现在，他偶尔会头痛。
不是普通的头痛，是漏电般的阵阵刺痛，这在他睡醒后尤其明显。
他不清楚这是否错觉，他唯一知道的是小时候他甚少生病，每一次都是找路泽守医生解决。
不能找普通医生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像普通人一样看医生。
「我说你啊，机器人是不可能做梦的吧？」
简单的问话打断了他的焦躁。
默子悠自顾自地进行学者式分析：「不是吗？我长到这么大，从来没听过机器人要吃饭、要上厕所、要睡觉，还会作梦的！你哪里有机器人应有的风范啊？没有！」
「可是，我真的不是人……」
「烦死啦，你天天都说这种鬼话！」
始终不相信祈洛希是ＡＩ的默子悠气愤地跑到客厅，再回来时，手里已经有一个浑身发光的模型，厚实的雪白装甲加了一层又一层，双手握枪，背后有六隻机翼，看上去很是威武。
默子悠的鼻子都喷出了气：「哼！你打开拳头后会变出枪吗？」
祈洛希弱弱地答：「不会……」
「你会飞吗？脚底有喷射器？」
「没有……」
「你瞧你，身上哪一处有GZ帅？你说不出吧！」
真的说不出。
于是默子悠带着骄傲的胜利微笑，把模型捧回客厅的收藏柜里。正如秦天遥所言，一般人根本不会认为他是ＡＩ。
人越清醒，头痛越是强烈。祈洛希扶着额头爬起床，看看掛鐘，现在是深夜2点了。这时同居人手里的东西换成了一个白胶樽，里面是一颗颗长条状的白色药丸。
「要不要？」
祈洛希挑起三颗药丸，那是他每晚噩梦后必须吃的头痛药。
「人类才需要吃头痛药的，你懂不懂？」
「嗯。」
「乖乖承认你是个人类吧！」
他就像个不伦不类的怪物，吃药可以消除他人皮脑壳的痛，但机器的部份必须以机器的药来救治。
他连吞三颗头痛药，药的效力需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发挥。在这段日子里，他习惯吃药后就到《X Online》，查探清遥的消息。但现在游戏里的他被关在牢里，他决定出门，让风打散他表意识层的噩梦残像。
祈洛希穿着墨绿色的外套走出大门。夏天的夜是预料不到的清凉世界，他只穿拖鞋，寒意便从脚底涌上胸口。
这个城市并不繁华，这个时段，住宅区里几乎没有人。街道不止无声，连路灯也调暗了，只有在祈洛希迈步走近时，路灯才稍为运转，为深夜的路人照明。
他所经过之处，灯光燃亮；他所离开之地，道路昏暗。
不一会儿，他来到附近的便利店。
店内有一对年轻的男女站在零食区。两人状似亲密，女方勾住男方的手臂，笑呵呵地挑洋芋片。
当祈洛希踏进便利店后，两人倏地停止谈天，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祈洛希有些紧张，走到墙边的热饮机，连看都不看便买了一杯热饮。当他离开便利店时，他好像仍感觉到那两个人仍然在看他，炙热的视线犹如红外线，不断刺痛着他的后颈。
他们看到了不似人形的生物，所以好奇吗？
祈洛希缩起脖子逃走，甚至刻意挑选阴冷狭窄的小巷。
热咖啡如雨般溅到他的手上，苦味散开。
快回去，回到默子悠那里，然后……快点戴上网拟手环。
待在《X Online》吧！只有虚假的国度，才适合他这种不真实的人。
他不想留在这个世界，承受奇怪的目光。
深夜的便利店内，那对活像情侣的男女呆在原地，凝望着便利店的玻璃门，久久不语。
便利店的机器悄悄运作，到了定期填充货物、检查价格的时间，四壁隐隐传来机械才会有的金属磨擦声，让他们的手抖了抖。
少女拉着男子的手，结巴地问：「韦哥，他哟……是不是希小攻？总攻皇帝希洛祈？我没看错吧？」
男子僵硬地点头：「我也看到，他的脸……」
「真的是他吗？怎么跟游戏用一样的脸？」
「唔……」
「他刚才怎么慌慌张张呢？他偷东西？」
少女走到热饮机器前，咖啡机仍残留着一丝丝热雾。
「哇，想不到希小攻喜欢喝这么重口味的哟？他不睡吗？是思念清小受太痛苦了，所以夜夜做噩梦？」少女把杯子放到热饮机下方，想要杯巧克力，等了几秒鐘却不见巧克力跑出来。
她手动操作几遍，机器还是静悄悄的。她不信邪，点击刚才祈洛希所点的咖啡，还是半点反应也欠奉。
「刚刚明明还可以……怎么现在不行呢？难道希小攻为了要一杯免费咖啡，蓄意将机器弄坏呢？」
她正想自我吐槽：如果弄坏了，她应该也能喝免费巧克力啊！话还没说出口，身旁那个不太多话的男子却打断了她：
「……可能希洛祈真的把它弄坏了。」
「咦咦咦？我、我刚才是开玩笑的哟？」
「你没看到？」
「咦？啊……我看到他有付钱！」
「不是这个──！」青年捉住少女的头顶，硬是将她的脸扭到热饮机正前方，「是按钮！」
「欸欸？有问题吗？」
少女瞇着双眼仔细打量，甚至跟旁边的冻饮机一起比较，还是没有发现。
青年无奈地摇头。
「希洛祈刚才选咖啡的时候，他的头发好像有些电光──然后，这个按钮闪了一下。」
「咦？电光？什么鬼？按钮不是一直亮着的吗？闪什么？」
「这就是问题了。」
青年单手叉腰，好像侦破了一件大案子：
「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当年博物馆那个导游机器人也会中毒？明明没有连线到网路，甚至没有更新过任何程式。现在想想，如果病毒能够游走于现实世界，什么都可以解释了。导游机器人跟一般客人接触时，从客人身上感染了病毒……」
少女咽下口水：「你、你的意思是？」
「如果有个人类，他带着电脑病毒，在现实世界里四处跑，不断将病毒散播出去──」
「咦？你说，希洛祈带着病毒晶片，把热饮机破坏了？」
「我没有这么讲，也有可能是热饮机自己坏掉啦。不过，希洛祈这个人……或许可以调查看看。」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