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李晟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想要抬一下胳膊,却发现自己整个人被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闻燕雪就侧躺在他身侧,压着被子,自然是稍有动静,就会被他察觉到。
  “想喝水?”闻燕雪在他身旁轻声问。
  李晟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他还从来没听到过闻燕雪用这种语气说话,若他是个女儿家,恐怕是要溺死在其中。
  喉咙肿痛无比,他动了动唇,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闻燕雪自然而然地吩咐下人去倒一杯茶水来。
  直到从闻燕雪口中听到一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话,李晟心头猛颤,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闻燕雪忙压住他,“这么激动做什么,若是见了风再发热,我可就不管你了。”
  李晟激动地扭动着身子,嘴唇一张一合,喉间发出支离破碎的气声,闻燕雪也不怕他的病气,靠近了侧耳仔细倾听着。
  待他奋力地辨认出那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后,哑然失笑道:“怜怜和娇娇是乌孙人,我自然要用乌孙话。”
  他解释道:“汉话她们懂得几句,再复杂的就不会了。”
  李晟有些发愣,似乎还没有完全从这句话的含义里反应过来。
  闻燕雪从婢女手中接过茶水,将覆在他眼上的手拿开。李晟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睁开眼,额头的酸胀感压得他泪眼汪汪。
  就着他的手刚喝了几口水后,李晟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一些。他奋力地睁开眼,看到了规规矩矩侍奉在一旁的老婢。
  单论外貌还真看不出她们是乌孙人,方才闻燕雪吩咐她们去倒茶水,用的也是一些最简单的乌孙语。怪不得先前不论他如何大吵大闹,那两人都不怎么理会他,原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母妃也教过他一些乌孙语,也跟他提及过一些那个只在梦里才能见得到的故乡。
  战场刀剑无情,边关烽火肆意,千百年来在这里上演的都是帝王将相你争我抢的戏码,但是在两国交界处生活着的只是一些平凡的百姓。乌孙人以游牧渔猎为生,在广阔的天地间逐水草而居。战事迭起,乌孙的骑兵一旦失利,便会连夜奔袭逃走。那些带着牧群毡帐的百姓们也会拖家带口跟着一起逃,但大部分人是来不及逃走的,年迈一点的稍慢一步便在铁骑的践踏下变成肉泥。
  两国之间战乱不休,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又岂止是血海深仇那么简单。他幼时在宫中,顶着一双微微泛有绿意眼睛,平白遭受了多少人的恶语相向,就连太监也看不起他,骂他是北蛮狗。
  “病傻了?”闻燕雪摸着他的额头,感受到掌下是正常的温热。
  李晟对上他略带疑惑的双眼,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道:“你才傻呢。”
  这句不过脑子的话仿佛和他的理智一起被抛到九霄云外只去了,闻燕雪冷笑一声,却少见地没有和他争执。
  床头案边的捧盒里有温好的清淡粥菜,让许久未见荤腥的李晟不免有些失望,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兴许是生了病,他不免带了些任意妄为的小性子,也不瞧身旁人是个什么神情,一个眼神都未分给他,倒头便睡了过去。
  闻燕雪垂眸看他,在长睫与眼睑处的阴影蕴藏着一些无声的温柔。
  李晟的身子很疲乏,头脑却很清醒,应当是先前睡得太久,现下也没了睡意。他枕在一只玉青色的绣枕上,侧脸贴在蜜合色的缎面上,映得他半张脸如红玉一般,眉眼也愈发得精致清晰。
  那道灼人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直到李晟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才松了一口气般地消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随着一道轻不可闻的关门声彻底消失。
  李晟沉静地躺在那儿,脑子里是一团乱麻。各种纷七杂八的事涌入脑海中,一会是在后宫里那棵快要枯死的树下,母妃拉着怯生生的他站在一个高大的男人面前,推了推他的后背,让他叫阿爷。他有些胆怯地抬头,却因为那人背着光,看不太清他的样貌。
  那人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乖孩子。”
  一会儿又是闻燕雪冰冷的眼神,不带一丝感情地看着他,看得他后背直冒冷汗。
  为什么?
  李晟在心底悄悄发问,可惜没人听得到,也没人会回答他。他有太多的为什么想要问,为什么闻燕雪会收留那两个乌孙人。他竟这样无所顾忌?他就不怕此事被有心之人拿去编排,给他安一个通敌卖国的罪名?
  母妃曾说过,他们乌孙人应当是世上路走得最多的人。在她还是乌孙的公主时,常与族人逐水草而居。当寒冬降临之前,他们要迁到附近山下的雪窝子里过冬,等到了春夏之交,乌孙人便会带着成群的牛羊,浩浩荡荡地迁往百里荒草场。牛羊所过之处,尘土飞扬遮天蔽月,牲口们的叫声、蹄声回荡在天际,转而又消失在山谷中。
  茫茫的草原上,牛羊蜿蜒成一条乳白色的河。
  乌孙人个个都会放牧,就连她的几个王子兄长也不例外。草原上也不仅仅只有一望无际的碧绿,还有一种灰白色的野草,到了秋天草原变得枯黄时,那野草便会结出像红珊瑚一样的果子来,只有珍珠大小,酸甜可口。
  她说起这些的时候,面上总是带着柔柔的笑。李晟那时候不懂这其中的含义,只知道她只有在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才会开心一些。后来才明白了为何乌孙会将他们的公主献与大雍,为何母妃不会受宠,为何乌孙会唱着悲伤的牧歌,迁离他们生活了几百年的百里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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