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城门口聚满了人,熙熙攘攘挤作一团,摩肩接踵。放眼望去,人头攒动。人们口中呼出来的热气连成一片,碎玉沆砀仿若置身于云雾里。
  李晟被这阵势吓呆了,“怎么这么多人?”
  王若存不以为意道:“都是来看好戏的。”
  李微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人群中把自己被挤皱了的袍角拽了出来,他气急败坏道:“王若存,守门的不就是你们王家的人,你让他给咱们行个方便。”
  王若存也被人群推攘得失了风度,精心束在玉冠中的头发都乱了不少。他扫了一眼人群,只得无奈道:“跟我来吧。”
  高高的城墙上,王旗猎猎作响,李晟向天边望去,天边愁云翻滚,远处的山连成了一条灰线。众人抻长了脖子翘首以盼,仍旧不见归来人的踪影。
  不知等了多久,李晟摸了摸自己额前的碎发,已经结了一层冷凝的冰霜,他将化了的水珠窝在掌心。
  “来了!”李微蓦然惊呼,李晟忙抬头望去。
  道路的尽头有一支蜿蜒的队伍出现在众人眼中,直到他们渐渐走近,李微看清这队人马的真实面目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语无伦次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循着他的声音,李晟急忙看了过去,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传说中的北府兵威风凛凛,屡却外敌。剑指蛮族,以一敌百,犹如天降神兵凛然不可侵犯,可如今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过是几千残兵败卒。
  仅存的几匹马背上驮着沾满血污的包袱,里面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牙牌。马鞍周围也挂满了牙牌,斑驳杂错,叮咛有声,犹如鬼哭。一群衣衫褴褛,盔残甲破的士兵,个个满身血污。他们用军衣裹满了写有战死士卒姓名的牙牌,逝去的魂灵跟随着他们的袍泽归乡。鲜血渗透战甲军衣滴落,直至干涸。他们一步一个血脚印,深深浅浅,一路从北疆把自己的同袍带回故乡。
  他们满是伤痕的脸上饱经风霜,胸中的烈火已经燃尽,遭逢凄楚,化为灰烬。
  素白的灵幡在天际飘荡,犹如无可依靠四处飘荡的幽魂。最前面的是一口又小又薄的黑棺,棺木粗制滥造,仿佛就是随意拿几块木板拼接而成。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纯白的衣袍外是一件刀剑伤痕斑驳的黑薄软甲,细雪落在他发梢眉睫。
  他扶着棺,细雪覆盖在乌黑的棺木上。很难想象,闻桀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死后竟然就被装在这么一个又黑又小的棺材里。闻燕雪一声不响地扶着棺,他身后背着两把剑,还有一柄枪,那两把剑是他祖父的兵器。
  城门未开,棺木落在地上,闻燕雪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城墙上风大,李晟被吹得鼻头通红,他趴在墙沿上,怔怔地看着闻燕雪,问道:“他阿爷怎么不来接他。”
  王若存摇摇头,艰涩道:“谁知道呢?听说闻大人这几日正在国公府内为阵亡的将士们祈福,已经有一月不曾出家门了。”
  钦差与守城官员交涉一番后,冲着闻燕雪点了点头
  “起灵!”随着一声震天吼,闻燕雪的声音穿透风雪,直入云霄。这一声直击李晟大脑深处,一阵颤栗传遍全身。
  城门大开,先前还熙熙攘攘喧哗嘈杂的人群蓦然安静了下来。人们都静静地看着,看他们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声压抑痛苦的悲鸣声,呜咽声断断续续地响起,再然后,这声音越来越大。
  那钦差没想到会是这幅情状。上头的人存了些瞧热闹的心思,想要全城的人来看闻燕雪的狼狈样。哪成想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总归人世间,尚有天理昭昭,妄言碎语,不过尔尔。
  王若存也收起了适才的顽笑,“死的人恐怕也不止这些,这些牙牌多少还能让未亡人留个念想。”
  战场刀剑无眼,无名无姓之鬼又岂止这些?又有多少人青山埋忠骨,无处可还乡?那些逝去的,终将如苍云息影,物外行藏。
  正当闻燕雪带着他的兵要入城时,随行的钦差骑着马自他面前经过,居高临下道:“把兵器呈上来。”
  闻燕雪却看也不看他一眼,那人声音骤然拔高,“武将进京,皆去甲卸兵!闻三关,你是要谋逆不成?”
  闻燕雪恶狠狠地抬起头来,李晟这才看清了他的样貌,他们阔别未久,闻燕雪与之前相比没有多大的变化。面庞更瘦削了一些,整张脸不修边幅,眼角因几日的不眠不休而微微泛着红。
  “别这么叫我。”他冷静地说道,然后将背后的剑和枪尽数解下来。那人接过后,瞧也不瞧他一眼,骑着马扬长而去。
  天地尚有情,细雪洋洋洒洒,铺就满城素缟,这世间仿佛就剩了黑与白。最后那队人影消失不见,李晟才回过神来,他心中空落落的,仿佛丢了些什么。
  直到被王若存送回宫的时候,他仍旧是怔怔的,心魂好像随着闻燕雪一起同去了。
  王若存轻轻地在他脑门上一弹,语气揶揄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李晟揉了揉被弹的地方,实诚道:“在想闻燕雪。”
  “你自身难保,不想想该怎么应付二殿下,居然还有心思想其他人?”
  李晟讪讪道:“你说的在理。”
  王若存提着一盏灯笼,上面的好像还画着什么雅致的花样儿,估计又是哪个钟情他的小宫女偷偷送给他的。两人并肩走在寂静的宫道上,昏黄的一团光晕照在地上,晃晃悠悠地照亮了王若存半张脸,他那双狭长柔美的桃花眼在这暧昧的光影中,多了一份别样的情绪。李晟住的地方比较偏远,平日里没什么人踏足,也难怪二皇子如此有恃无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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