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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这些客气恭维的场面话,卫听澜上辈子听得耳朵起茧,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脑中却还惦念着方才那一声“濯青”。
  人虽站在殿中,思绪不知何时已神游天外。
  卫听澜想起了前世的事。
  前世这个时候,他才刚被祝予怀带回府里。刺客的重鞭在他前胸留下了一道重伤,化了脓,他发着烧昏睡了好几日,勉强清醒些,才听说了皇帝召祝予怀入宫觐见的事。
  具体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卫听澜只大概猜到,祝予怀入宫一趟,应当是得了皇帝的青眼。
  据说明安帝亲自下了旨,略去翰林院繁琐的筛查流程,特许祝予怀直接参加第二年的擢兰试。正是在那场试中,他以榜首之名得入芝兰台,自此名噪京城。
  祝予怀的祖父是贤士大儒,父亲是清流典范,家世清白身份矜贵自不必说;入台后没多久,他就得了太子赏识,时不时被召入东宫伴学,堪称一句前途无量。
  祝予怀生得也好,天生一双光华湛湛的笑眼。顶着个空前的天骄盛名,他每出一趟门,大半个京城的男女老少都望着他挪不动道。
  人人对他交口称赞,道他才貌绝伦,世无其二。
  璀璨得让卫听澜近乎嫉妒。
  祝予怀仿佛生来就站在明光之下,而自己不过是枚如履薄冰的棋子,甚至都还没落到澧京这云谲波诡的棋盘上,便被人深深踏进了泥里。
  自从踩着高邈的命死里逃生后,他对京城就只剩了抹不去的仇恨和憎恶。越是欢声笑语,越是歌舞升平,他就越忘不了边关的残酷战火,忘不了图南山那一夜的刀光血影。
  前世图南山刺杀案草率结案,为了安抚朔西,原定给卫听澜的赏赐和朔西的军粮象征性地涨了一涨,明安帝使出浑身解数,却不是为了缉拿真凶,只想靠着威逼利诱叫他闭嘴,叫他揭过此案,揭过白白葬送在图南山中的人命。
  伤养好后,卫听澜也被明安帝送进了芝兰台,名为看顾,实为监视。
  那段时间,他恨透了这京城中的道貌岸然和虚与委蛇。再看见祝予怀时,便越发觉得那双不知疾苦的笑眼分外碍眼。
  卫听澜渐渐和祝予怀较上了劲。
  他明里暗里地同祝予怀作对,每到武学课时,更是在演武场上拼了命地同他死磕。
  卫听澜也说不清,自己揣着的究竟是怎样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在不见天日的晦暗中待得越久,越是见不得那人身上如同烈日一般的光,好似多看一眼,都觉得浑身被灼得发疼。
  所有人都说,祝予怀倒了大霉,救了一条只会咬人的疯狗。祝予怀对这些难听的话只是皱眉,也曾拦着卫听澜问过,究竟为何对自己有这般大的敌意。
  彼时卫听澜擦着自己的剑,不以为意地说:“我心胸狭窄,自己过得不好,也见不得别人顺风顺水。”
  祝予怀听了却只是一笑:“也罢,若是与我较量几场能叫你心里舒坦些,我奉陪便是。”
  他总是这么宽容豁达,连一句斥责也不曾有,反而让卫听澜更加烦躁。
  到底为什么呢?
  为什么祝予怀无论何时都那般干净洒脱,而自己只能背着满身的脏污与血债,那样难看地、苟延残喘地活着?
  旁人只当两人命里犯冲,但唯有卫听澜自己知晓,他曾无数次反刍着在祝府养伤的那段时日,贪恋着那点温暖,却又在无法遏制的自卑中无处遁形。
  那时他只不露声色地望着祝予怀,掷下擦剑的绢布:“好啊。既然如此,现在便打一架吧。”
  唯有在演武场上,唯有当两个人打得筋疲力尽,累得瘫倒在地上一起看着天空时,他才能短暂地忘却自己身上所背负的东西。
  也只有在那时,他才觉得自己是有资格与祝予怀站在一处的。
  在芝兰台中的较量,归根到底只是无足轻重的小打小闹。他从来都赢不了祝予怀,课业上考不过,箭术上也输一筹,但他还是乐此不疲地当着那个挑衅的丑角,哪怕身边再多闲言碎语,他只盯着祝予怀一个人看。
  两人这样别扭地相处着,也算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平衡。他们也曾一道策马游猎,看过同一片天,饮过同一溪山泉,为着怄气较劲,追着同一只猎物跑遍了山野。
  他以为他们较量这么些年,多少有些棋逢对手的默契和情谊。
  可彻底决裂、分道扬镳,是在卫家被扣上谋逆的罪名之后。
  卫听澜千辛万苦逃出澧京,回首时,却见带兵追剿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主动请缨的祝予怀。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祝予怀的箭会对准自己。
  那箭矢破空而来,射散了他束发的发带。卫听澜披发覆面,盯着昔日救命恩人手里那把长弓,错愕和痛意就如同燎原的火,烧得他面目狰狞。
  “虚情假意的骗子。”
  他咬牙回射一箭,射中了祝予怀所乘的马匹。祝予怀被惊马骤然甩了出去,身后急呼声与怒骂声乱作一团,卫听澜毫无留恋地扬鞭驱马,再没回过头。
  那日之后,恩人便成了仇人。
  逃亡的一路上,他无数次想起祝予怀,想着过往两人同行时的交锋和默契,也想着日后要如何报仇雪恨,把那假仁假义的骗子拽下云端,撕了那扎眼的月白衣裳,再踏进泥淖中。
  他却没想到这一次老天竟长了眼,让祝予怀的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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