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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明安帝大笑起来,点着他道:“小子不成气候!难怪卫卿要罚你,朕膝下要是有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浑小子,怕也要气得牙痒痒!”
  侍奉的宫人们也纷纷低头,憋住了笑意。福公公察言观色,知道圣上心情不错,跟着打趣道:“圣上就是气,也气不到心里头去,卫小郎君这性子,直爽又有趣,讨人喜欢得很。”
  明安帝笑得开怀,心头连日的不快散去不少,对卫听澜的戒心也松泛了些许。
  他摆了摆手,和蔼道:“你年纪尚幼,能亲斩了瓦丹王手下的大将,已称得上少年英豪。卫卿罚也罚了,再大的过错也该抵了。朕召你来京,是要赏你。朕前些日子思来想去——金银锦缎还不够,你这好相貌,又有一身好武艺,朕想叫你到朕身边,做景卫的左统领,你可愿意?”
  祝予怀听得心中微凉。
  澧京八卫负责宫城治安,分左右骁卫、左右翎卫、左右武卫、左右景卫。左统领听着光鲜,可所谓的景卫……就相当于一个摆着好看的仪仗队,被安置进去的多是混吃等死的权贵子弟,带俸不任事,挂名吃空饷。
  卫听澜若是做了景卫统领,只要皇帝有心压着,他便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
  祝予怀回想起话本里少年将军破阵杀敌时的满腔豪情,虽知那都是书家们的想象,却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承蒙圣上厚爱。”卫听澜跪地叩首,“只是我年岁尚小,资历尚浅,自知难以服众。统领一职,实在愧不敢受。”
  他言辞诚恳,明安帝越发满意,笑道:“不必妄自菲薄,你年纪小,资历可以慢慢熬。这样,腰牌你先领去,俸禄也照发,景卫一应事务,朕叫右统领暂代你料理。你先到芝兰台来历练几年,等及了冠,这位置还是你的。”
  卫听澜早知是这个结果,无悲无喜,径直磕头谢了恩。明安帝见他如此知进退,心中更轻松了不少,又含着笑看向一旁的祝予怀。
  “朕赏了一个,自不能忘了另一个。”明安帝和颜悦色道,“祝卿,图南山一事,你家这孩子功劳不小。不止听澜该谢他,朕也是要赏的,你不许替他推辞。”
  祝东旭连声应了。
  “来,上前让朕看看。”明安帝冲祝予怀招了招手,“朕记得你叫予怀,表字九隅,是你祖父起的字,是不是?”
  祝予怀上前一步,行礼道:“回圣上,正是。”
  “九隅者,九方也。好寓意。”明安帝叹息一声,“温老大贤,天下共闻。朕年少时也憧憬过,若有一日能与寒泉翁这样的大儒对酌论道,也算是不虚此生了,只可惜……无缘哪。朕听闻,你的才学承于你祖父,朕有一惑始终不得解,你可否为朕解答一二?”
  祝予怀静静听着:“圣上请讲。”
  明安帝手指点了点龙椅,缓缓道:“王者欲留贤而不得,为何?”
  卫听澜听了微皱起眉。皇帝这问题问得实在微妙,毕竟说起本朝大贤,名声最显的便是寒泉翁温仲樵,祝予怀那位一生不曾入仕的祖父。
  温仲樵年轻时也曾踌躇满志入过科场,只是一朝落榜,疑心考官徇私却没有证据。落榜的考生们心头郁闷,在酒楼里饮酒高歌,温仲樵将自己所作策论当众颂出,细数朝政之弊端、民生之艰辛,言辞激进一针见血,引得众人争相喝彩,直道考官不公。
  结果闹出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官兵,一群人像牲畜似的遭到驱赶,温仲樵当着官兵的面据理以争,被当作带头闹事的给下了狱。
  被师友救出来后,温仲樵便立了誓,此生绝不出仕做官,不事权贵,不媚宵小。
  他弃了科举之途,转而投身乡野之间,问农桑、广著书、捐书院、兴善堂……一步一步,竟成了名满天下的大儒。年轻时的冲冠一怒,也成了被文人津津乐道的美谈。
  雁安温氏的贤名传到朝堂之上,那句“不事权贵”的誓言,就很扎当权者的心了。
  明安帝眼下作此一问,不像在请祝予怀解惑,更像是要讨个说法似的。
  祝予怀却并不意外,抬手长施一礼:“望圣上恕罪,怀亦有一问:王者求贤,为的是什么?”
  殿中静了片刻,明安帝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并不作答。
  祝予怀不退不避,接着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怀以为王者求贤,究其根本,理应是为民。”
  明安帝不置可否:“你说下去。”
  卫听澜微微偏头看他,祝予怀唇边笑意淡然,声音似珠玉坠地,在殿中轻轻回响。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居庙堂者,施无形之仁政,可普泽众生;远江湖者,行有形之实事,亦可惠及万民。
  “王者高坐庙堂,好比当空旭日,隐者偏居乡野,好比水中舟楫。天下贤者多如过江之鲫,有人愿以身为镜、弥散天光;有人愿以身为舟、运载万民……道虽不同,却殊途同归。”
  祝予怀停了一停,放慢了语速:“故而为君王者,做好了那一轮旭日,贤士不论在朝或在野,都会不遗余力地为君分忧、为民出力。如此,君王又何愁‘留贤而不得’?天下贤士,尽在彀中矣。”
  卫听澜不露声色地收回视线。旁人或许察觉不到,但他却在祝予怀刻意放缓的声音中,听出了些许虚弱之意。
  祝予怀如今这副身体,竟连多说几句话也会觉得疲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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