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想到书信,顾择龄忆起尚在京城时的一件事——
  陛下信任方柳,胜过信任朝中所有官员,乃至胜过信任身为其亲生外祖的邹相。因她心知肚明,虽然邹相支持她爱护她,可时至今日仍时不时困于她女子的身份,致使事情陷入碰壁的境地。
  譬如任用女官一事。
  当明新露生出用女官的念头,并以此请教近臣之时,其便立时反对道:“不可,这成何体统?!”
  明新露不解:“有何不可,朕亦是女子。”
  “陛下乃是天子之躯,九五至尊,自是与旁人不同。”
  “既如此,那为何陈胜吴广要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彼时,顾择龄站在邹相后方,不曾开口言语。曾经熟读的圣贤书教导他,邹相所言并无不对,古往今来少有任用女官的朝代。
  可少,并非没有。
  这般想着,便见陛下拿出一封信,缓缓说道:“朕意已决,不必多劝。此前朕便传信问过方爱卿,你们且瞧瞧方爱卿回信。”
  说罢,将信递给身旁太监总管,又在近臣中传阅。
  信传至顾择龄手中,他伸手接的恭敬,垂首打算仔细翻阅,入眼看到信中开篇便是——
  “此事可为。
  女子德才兼备者众。
  若成,陛下之功,大周之幸也。”
  仅读一句,便觉羞愧。
  思及此,面对方柳回京一事,顾择龄正容亢色道:“此话怎讲,方大人才高行洁至此,何处无有用处之地?!”
  见他倏而这般激动的情状,方柳戏问:“顾大人不自信能光兴北州吗?”
  顾择龄:“并非如此……”
  “那便是了。”方柳缓声道,“此地,已不需方某驻足。”
  顾择龄深觉怅然,无法与之共建北州繁荣昌盛的风光,却也不再多劝,只问道:“方大人何时动身?”
  “明日。”
  “明日返京?可否太匆忙……”顾择龄皱眉不舍,“若可以,顾某还想招待方大人一番,设宴饯行,以祝大人日后官途坦荡。”
  “不必依依饯别,无端增添许多怅惘。”
  顾择龄无奈,却又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定之感。
  一如既往。
  行事随心所欲,且从来当机立断,悲欢离合仅属于追随者,仿佛是木人石心。可偏偏,他又是最柔情侠骨之人,持剑杀人衣襟染血都显得清冷慈悲。
  顾择龄轻叹一声:“如此,顾某便不再多劝。”
  “顾择龄。”
  倏而,方柳唤了他的名姓。
  顾择龄下意识高声应道:“是!”
  方柳澄亮双眸直视他:“将来某日,右相之位当由你来坐。”
  闻言,顾择龄一怔,忙摆手:“顾某——”
  不待他说出自谦之言,方柳清冷声音平淡地打断道:“若无此心,便无须谈令天下海清河晏的话,安静治北州一处地界也罢。”
  顾择龄便没了言语。
  十数年寒窗苦读闻鸡起舞,为母亲与乡亲期盼的锦绣前程,更为少时便立下的太平盛世之誓。若仅为一方知州,造福一方百姓,怎称得上天下太平。
  见他缄默不言,方柳继而娓娓道来一般道——
  “此事说来不难。”
  “邹家现在如日中天,邹相若是佞幸,必定紧握手中权势把持朝纲。然其为忠臣、贤臣,因此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
  “待北州彻底平定之日,顾大人政绩斐然返回尚京,想必便是邹相告老还乡之时。届时,邹天泽应当会出京,官职明升暗降,朝中只留邹天明一人辅佐陛下,削弱邹家作为外家的权势。”
  顾择龄真心实意赞叹道:“邹相深明大义,乃是我辈读书人的楷模,于顾某而言更是如同恩师,倾囊相授。”
  对此,方柳认同:“故而他卸任之前,当会推你一把。”
  顾择龄明白其话中深意。
  哪怕来日,邹天泽、邹天明或邹家其他子嗣再聪颖,邹相亦不会让邹家接连出现两位一人之下的权臣。
  如闻行道所料,方柳的确对顾择龄有所看重。
  盛世多出现于乱世之后,周朝多年动荡又经历天灾,战后百姓需休养生息的时间。所谓盛世,国家政治清明繁荣昌盛,官尽其职民尽其力。
  大周需一位明君,亦需一朝良臣。
  “此去山高水长,若还有缘再见,希望顾大人不坠今时之志。”
  说此话时,方柳抬眸望来的神色,是顾择龄从前不曾见过的平静与认真。使得顾择龄亦不自觉神情肃穆,语气前所未有地慎重。
  “过往的时日,方大人不止一次提及此事,顾某铭记于心。”
  方柳终于弯眸轻笑——
  “如此,江湖再会。”
  彼时,顾择龄尚不懂得他为何会说“江湖再会”,只珍而重之地回了一句“后会有期”。
  直至不久之后,尚京传来了消息,道方大人已于日前罢官离去。有心之人前往萧然山庄问询,方知山庄数月前便易了主,如今的庄主乃是一位唤作依风的女侠。
  原不是辞别北州。
  而是辞别朝堂风云,江湖旧人。
  第112章 隐晦告别
  批阅到方柳请辞的奏折,明新露推迟所有事务,遣人立时宣其进宫面圣。仿佛早有预料,宣旨的公公来时,便见方柳正襟危坐,似是等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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