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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耳边是尖锐的鸣笛与警报,划过大而破碎的夜,空气里弥漫着焦臭。
  多半是疯了,李晏想。他揉着宋希微后脑的软发,缠着他的气息,热烈地迎合,却觉得鼻尖酸得不行,眼泪竟下来了。宋希微掐他的腰窝,小声骂了句,去吻他颊上的泪渍。
  大抵那倾国倾城,也不过如此。
  “je t’aime à la folle.”他轻声道。
  喧哗平息,城中又是死一般的寂静,防空壕里伛偻提携都向上爬去。天脚的纤月成了只钩子,又像玻璃片上的霜花。
  陈撇儿将史学的杂论打包塞箱,指使着几个年轻人将它们搬出门去。偌大的图书馆已空了大半,走起路来,耳边全是回响。
  宋希微忙着登记运走的书籍类别,钢笔呛了墨,他便抬腕来甩,边甩边道:“都十二月份了,鬼子还打不打了?等着我们请吃年夜饭呢。”陈撇咄了一声,道:“你还盼着打仗?南京城里还有三四十万人,平民安全区都容不下,一会枪子儿可不长眼。”
  他接着絮絮叨叨,骂日本人三天两头轰炸是非人道主义。宋希微懒得驳他——毕竟,“人道”这种东西,都他妈是列强施舍的,讨要不得。
  “我打个电话去。”他道,“要一刻钟。”
  电话局就在隔壁,他骑着车过去,抢了个没人的公用位。下午这个点难得有清闲时候,不少人过来打长途,电话局也还算热闹。他见着两个学生也赶过来,寻思着打完就把位置让给他们,咔咔地拨号。
  他想找宋希濂,他那有直通电话线,用不着交换局人工接线。
  但现在想想,还是算了。
  “你好,电话交换局兼立南京军区通讯部。”那头人的声音很耳熟,带着点倦意,“接哪里?”
  “不用接,我找36师通讯处的李副处长。”
  李晏一个人坐在接线台旁,听到宋希微带着笑意的言语,指尖掐紧了掌心。他右腿中枪,本以为好透了,一入冬又翻来覆去地疼,只得留在通讯部。手边的窗开得很小,隐约能看见外边有同事练枪,还有一队队人马向中华门开过去,布鞋踩地的声响沉闷而单薄。
  “是我。”他答。
  “战况如何?”
  “江阴沦陷了。外围被占领,蒋中正来急电。”
  “阿晏如何?”
  “托先生福,腿伤无大碍......”
  “我想见你。”
  李晏滞住,隔着噼啪电流听他的余音,嗓子干涩到一言难发。他狠心断了线,起身时看到葛菁来换班,忙冲她指了指接线台,从旁拿来军大衣。
  “李晏,你在南京还有亲戚吗?”葛菁看他走得急,在后边喊。他回了句“有眷属”,拖着伤腿出去了。
  腊月里寒风凛朔如刀枪剑戟,刺得人睁不开眼。
  宋希微以为李晏那出了事,心揪了揪。他招呼身后等着的学生赶紧占线,扯松领口的围巾,去那贴满烟草广告的巷口取自行车。身后有谁踉踉跄跄地跑着,他不经意地回头,就被李晏救命稻草似地拉住袖口,将他拥到怀中。
  巷口赶黄包车的看过来。李晏松了手,宋希微偏不放他,笑道:“我那戏谑玩笑话就你当真,还真来啊?”
  “我从不当先生的话是玩笑。”李晏凑在他耳尖旁道,“你喊疼时,我还不是要得轻一些了。”
  宋希微听他喊先生,不知怎地就红了耳尖,啧了声,撂下他去推自行车。李晏靠在墙边看他,眉目间依然是冷冽清寡。在铁链嘎吱声中,宋希微听见他温言道:“先生,我这一生,便是把三弦。一弦归天下事,二弦归赤子心,余下三弦无处可放,便归你了。”
  少年那颗朱砂痣又明艳了几分。
  “......我知道。”
  第二日宋希微到图书馆时,陈撇正撅着屁股在一堆书稿里翻找什么,也没怪他迟来,就招呼道:“希微,快过来看看,这东西你熟。”
  宋希微过去,抓起一把碎纸,道:“评弹唱词?”
  他拿了几张看过,没找到秋海棠,倒是找到了三变的蝶恋花。迟早得逼李晏唱这首,他这么想着。
  “好东西,得带到武汉。”陈撇是苏州人,虽说嗓门不行,平时也爱哼哼,“咱这五千年,如此漂亮的唱法不多,少一件就是少一件了。亡国灭种,亡国也罢了,灭种是万万不能的。”
  远处一声轰响,恰似七七事变那日的惊雷。
  却不是惊雷。
  “你......你......听见那甚么,炮声?”
  “听见了。”宋希微拉他起来,两人一言不发地将能抓到的稿纸往箱子里塞。轰响之后是没边际的寂静,静得叫人发毛,叫人不自觉地想自己腔里这口气还能续到几时。图书馆里的书才搬走一半,这......
  门被撞开,胡三更跑进来,差点绊了一脚,宽檐帽歪了:“老院长,宋先生,快撤吧!中华门给炸了,日本人和第28师在火并,二位快去渡轮那厢,中央大学的教员都上船了,就你们找不见人。”
  “话说清楚点,南京还没失守,怎么就要撤了?”宋希微道,“叫我们先做逃兵?”
  “您不知道。”胡三更帮着宋希微将木箱抬起来,三人卯足劲向外冲去,“这叫背水一战,唐司令的指示!等渡轮撤了,挹江门就要关上,谁都不许跑。除非......除非委员长指示,绝不弃城而退。”
  背水一战。
  为什么李晏没和他提过?这臭小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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