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可今日有些不同。
“平明可知道,为何我非要上三圣殿、拜观音寺?”钱穆看向他,“提点一下,今日是九月廿五,立冬之日。”
“三十三年前,先帝于此日黄袍加身。”何昶恍然道,“其后一十有二年,改年号为元嘉。”
“记得不错。”钱语洋道。
他望向那庭中古木。
“先帝当时未及入长安。其余叛军见大势已去,却又想鱼死网破,妄图纷纷称帝。先帝就在这观音寺中,跪拜天圣帝手植之木,黄袍加身,再上三圣殿,持长平剑祭先圣,踏烽火入长安。我当时方从燕京来此寻他,打马随其后,于宫城前射了第一箭。”
“此事早已传为美谈。”何昶道,“若说凌烟阁是世间第一等,那老师至今犹立潮头,可谓元嘉之后最最上乘。”
“可我不要那最上乘。”钱穆低声道。
何昶看向他,却见他猛地咳嗽起来。那干咳实在异常,何昶也曾在李鉴病中见识过伏连疾,李鉴带着痰的咳嗽声与钱穆这近乎裂肺的动静实在大相径庭。
这咳出的,是肺中血。
何昶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却见他一口将先前喝的汤药都吐了出来。两侧侍者急忙过来,忙乱一阵,钱穆的气息才稳了些。
“老师。”何昶有些无措,“不如......今日先回去罢?”
“好,好。”钱穆断续道,“秋高气爽,到此一游,无憾无憾。”
他任由何昶搀扶着起来,缓慢走了几步。
何昶看出他想到那银杏近前去。他不敢走快,仔细扶他下台阶,到那铺满灿金的院中。钱穆徐徐然提起衣摆,低下身,跪在那百年银杏前,俯首一拜,好像是朝圣,又像是诀别。
何昶在旁,看到他的白发缠绕。
一片银杏叶落于其间。
李鉴下了车,古原上的长风冲撞而来。
沙场秋点兵时,此处吹角连营。
他走得很快,最后小跑起来。两侧将士都还未来得及行礼,他就进了营帐。孟汀在里边擦拭一杆积尘的长枪,抬眼瞥见李鉴挑帘子进来,手上一松,枪杆落于架上。还未开口,那人先扑入怀。
“干什么?”
孟汀垂着眼,话说得颇正经,手早就搭在他腰间,朝自己一带。李鉴贴着他,抬起脸,想要开口,却又先笑起来。
“孟观火,你的甲衣好凉。”他道,“身上也冷——就这么冷着,不找什么来暖暖?”
“火炉自己送上来了。”孟汀亲他发顶,“用我亲自找么?不用吧。”
先前一病后,李鉴养了这些时日,总算是康健了,身上火力也足了些。孟汀点兵前见他在庭前折枝作剑而舞,那身法干净利落,行云流水间有刚劲,元气不归心无法至于此。他本还在担心,如今忧虑略放下了。
“十月初一秋祭事毕了,顺道来看看你。”李鉴勾着他的背,伸手去碰那杆长枪,“怎么样,今年我不看点兵,兵部可有人来为难?”
“这倒没有。”孟汀将他的手按下来,“每年此时四方输送兵丁,已是惯例,朝中负责的官吏同我处交接也算顺利。京畿老弱,有的退籍归乡,有的调入各行省,按照品级再领衔,原位有新兵卒顶替,向来是如此。”
李鉴还在看着那长枪。外头风灌入帐中,吹得他衣袍飞乱,孟汀替他捂住了。外头野草枯黄,碎杆被卷入帐中,窸窸窣窣,又被号角吹彻之声压过。
“你这里没事便好。”李鉴松开他,紧了紧大氅。他转过身,看了看帐内——一张桌案,刀架枪架,连个火盆都没有。孟汀一个人过得能简则简,退园里还有谢之问打理,一到演武场上,就随意地让自己怎么苦怎么来。
“我只是近日......不知为何,有些心慌。”他道,“总觉得近日太顺利了些,不似之前千难万难,反而不适应了。”
“可平生本不该千难万难。”
孟汀在他身侧道。
李鉴朝他一笑,手便被人捉住了。他低下眼,勾着指尖回握,摸到孟汀骨节侧的厚茧。
“你从前已吃了太多苦。”孟汀望着他,“从今往后,合该顺遂百年,无往不利。”
他们就在那昏昏帐中,相执着手,看着门帘翻飞,自罅隙间窥见暮秋时节的古原与长天。马蹄与金柝,刀剑与清角,皆在那罅隙之间,一瞬静寂,天大地大。
“陛下!”
李鉴猛抬起头。
一人滚进帐中,顾不上行礼,上前一把拽住他。瞬息之间,心悸之感又泛上来,他平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个红袍官员,手却发颤,身子僵在原处,喉头好像被堵塞了一般。
“陛下!”那人抓着他的双臂,放声大哭,“快快回宫城!钱阁老......钱阁老......”
“钱阁老怎么了?”
那人一下噎住,脸上涕泗横流。
“说。”李鉴扯住他的衣领,“怎么了!”
“他在......他在......”
那人呜咽着,跪到地上,向他顿首。
“等陛下见他最后一面。”
【作者有话说】
写完以后开始哭(
钱穆是李鉴人生中最接近“父亲”这个角色的人。李鉴敬重他,不爱他,倚仗他,这些本是一个储君对父皇的情感,被放在钱穆身上。
钱穆拜银杏时会想起什么呢…
那年暮秋,杏叶金灿,他最爱的少年于树前问祖、黄袍加身。他为此,赴汤蹈火,尽献余生数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