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非也。”他低声道,“我对天发誓,笔下万言,皆是我本心。”
御史中丞闻言,长叹一声。
“再审。”他道。
何昶背上被狠狠抽了一鞭。他趔趄了一步,终究没有跪下,嘴角溢出血来,滴滴落在他白中衣上。
眼前景象有些模糊,他颤抖着闭上眼,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沉默不言。
御史中丞看着他,以为他还是要说方才那句老话,却见那一向隐忍、白净单薄的士大夫猛地昂起头,双目圆睁,冲他大声吼道:
“尔等凭什么质疑我!”
两侧众人皆是一惊,没想到这方才气若游丝的人还有这般力气。
“我何平明立身此间,唯求苟安,不望闻达。但今日,我要报故师深恩、天子知遇。”何昶高声道,“就算是打死我,立储之事也是我一人的建言,只为社稷,不求其他!我倒要看看,我与你御史台,究竟谁才不负陛下!”
“何大人,莫要妄议陛下。”
何昶大笑起来,指着他道:“你以为你在嫁祸于何人!我何平明,故师乃帝师,同门为天子!天子呼我一声年兄,我不配提他,难道尔等就配?”
又一道鞭甩过来,他被打得匍匐在地。额头磕破了,他摸了一手血,却止不住地发笑。
“何大人。”御史中丞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来,“你又不蠢,难道不明白今日之事为何意吗?只要道一声‘是’,立刻就能全须全尾离开此地。太傅云终,无人保你,你千般为陛下计,到头来如此......”
“阁下太看轻何某人了。”
何昶用胳膊支起上半身,目光如炬。
近七年前,他在国子监初见钱语洋,是日满天飞雪。他当时方弱冠,还沉浸于自己算才不为世人所认同、满腹诗书无人愿问的苦闷中,一见钱语洋便问如何凭自己在天子脚下安身立命。他的伯乐未作答,却反问他,可知大豫朝堂之上最缺何种人。
何种人?
钱穆道,不缺能者,最缺纯臣。
那样的人,一生只会做自己认定的事,不动摇,不改变,不苟且。任凭风雨飘摇,他自岿然不动,以手写其本心,虽千万人亦往矣。
执拗,愚蠢,却犹如天神。
“要安身于国都,不如做西市商贾。”钱穆笑着,同他在廊中望天上碎玉,“若要立命于青史,不若做大豫三百年第一纯臣。”
何昶摸爬滚打数年,本以为自己离这二字已经很远了。
可今日方知,我还是我。
“要我认假为真,做梦。”他披头散发,豪气干云道,“我可是大豫当朝第一纯臣。”
旁人皆被他这句“当朝第一”吓得不轻。
御史中丞只道此人受审太久,神经错乱,正要挥袖离席,从堂外进来几个人,在他面前停住。那几人并非御史台执事,披盔戴甲,腰侧配金翎刀,那南衙的腰牌闪着寒光。
是十六卫的人。
他顿时警醒,后退一步,道:“诸君擅入大明宫,闯我御史台,有何贵干?”
“我乃金吾卫中郎将杨玄。”为首一人客气地道,“来此,带何大人离开。”
“我宪台替天子分忧,先审疑官,此先例前朝已有。”那中丞向上拱手,“不知是何人调遣诸位前来?麻烦回报一声,待我处审后,再移交也不迟。”
“大人,我们得令,事就一定要办成。”杨玄道,“烦请让路。”
中丞没有动。
“此功在我御史台。”他冷下脸,道,“待本官审出那句话,再让那些碌碌之辈分一杯羹也不迟......”
“碌碌之辈。”门口有人嗤笑一声,“莫不是在说本侯吧?”
御史中丞定睛看去,冷汗顿时下来了。
暗室中人无不躬身低眉。孟汀刚从校场上下来,身披明光铠,按刀阔步走到人前。那几个金吾卫的将官皆对他行军中礼,杨玄抱拳道:“我等惭愧,麻烦大将军至此。”
“这有何麻烦。”孟汀瞥了那中丞一眼,“是本侯自己要来的,来带着人回去邀功。”
他把后头两个字咬得很重,御史台的几个官吏闻言都吓得一震。
何昶趴在地上,也愣神了。
他没想到孟汀居然会亲自过来。
孟汀走到何昶面前,抬手抽出昆吾刀。刹那的寒声刺得御史中丞浑身一凛,就听孟汀斩乱麻一般削了何昶手上的镣铐,废铁当啷落地。何昶借了他一只手,挣扎起来,蓬头垢面地对他施礼,却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杨玄。”孟汀道,“搀何大人上车。”
他没再看周遭任何一人,转身就出去了。
何昶攀着杨玄的背甲,后者嘶了一声,伸出一只满是血的手给何昶看:“何大人,你这伤有点重啊。要不你先在车里歇一会,我们去叫医官?”
“麻烦了。”何昶道。
装疯卖傻地吼过几嗓子后,他现在基本说不出话,靠着车壁费力地抽气。孟汀跟着掀帘子上来,看他伤重但一时不危及性命,便在一旁看护着。
“多谢侯爷。”何昶已猜到孟汀解围是太极宫的意思,庆幸自己赌对了,但还是对他道,“欠侯爷人情了,何某可还不起。”
孟汀默了一阵。
“何大人,立储之事确实是陛下急躁了。但今日不成,便是日后之困。”他道,“何大人此番敢为天下先,孟某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