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他的步子向来坚定,零昌却能看出他摆动右臂时的不自如。入凉州城之日,守城士兵看到他的这张羌人脸,不由分说地放了一箭。孟汀当时刚将长枪交给手下,毫不犹豫地替零昌将那箭挡下——用他自己的肩膀。
“世子!”
零昌回过神,看到李忠从马上艰难地下来,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他急忙奔过去,扶住自己的老师。
“我还担心老师同我等失散了......”
“不会。老马识途,这马儿可是凉州的草中舟。”李忠说,“先入城吧。”
入夜,凉州城中灯火阑珊。零昌进了那间他临时住宿的空民房,将灯火点起来,自枕头下摸出一样物件,对着李忠道:“老师,你看这是什么?”
李忠大笑道:“木腿!”
“不错。”零昌莞尔道,“老师不是说现在用的那一根不行了吗,我前几日晚上磨了这一根,这就给老师换上。”
李忠在地上一坐。他垂眼看着李忠把他的假木腿拆卸下来,再拿着新木杖一阵捣鼓,把他的一把老骨头弄得有点疼。
他头一次见零昌,这孩子才不到两岁。
算来,零昌与其父母兄弟相处得不多,甚至和他这个老师更亲厚些。西羌世子身侧当然不止一个属臣,李忠却是一直跟到如今。除了骑马用刀,零昌的一切,都来自他的口中言。
他隐没宗室子弟的名分,陷于胡中二十载,教出了一个比汉人更君子的小西羌王。
过往纷纷落下。
借着摇曳灯火,他垂眼长叹,缓缓开了口,对零昌道:“世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零昌有些意外地抬眉,见他神色肃穆、不似一时兴起,却还是笑道:“老师还当零昌是小娃娃吗?我都这么大了,还听甚么故事。”
他将那条木腿安好。两人在草席上并肩一坐,抬眼能看到这破房屋顶上的裂隙,那缺口之中是黑天幕上的灿灿星辰。
河西的星子要比关中的更明亮。
一片寂静中,零昌道:“老师若想讲那个故事,那就讲吧。”
他抱着双臂,若孩提时一般靠在李忠身旁。安和地闭上眼。李忠定定地望着罅隙间的星辰,眼瞳映着明明灭灭的烛火。半晌,他道:“在很久远的时候,天地苍茫,在草原戈壁上有个胡族女子。”
她比白雪更纯,比风更自如,能驯服最烈性的马匹、射落最矫健的大鸢,是岷日化成的神女。她能一夜飞度万里荒漠,跟着星辰与山川寻得丰美水草,让族人不再畏惧寒冬。
这个名叫扎拉的女人,如同神一般庇佑着她的族人,让她的兄弟成为草原的王。可她却做了件错事——胡族的神女,爱上一个汉人!
“真老套,这样的事,长歌里太多了。”零昌道,“可说实话,这又如何?不若把那男人抢来,让他也变成胡族。”
“那男人,”李忠顿了顿,“那男人是个战士,汉人中少见的勇士。他要保护手无寸铁的汉人农户不被马蹄践踏,他的手上有许多胡人的血。但神女还是留在他身边,给他生下子嗣,成了他的妻子。”
听到此,零昌看向他,却一言未发。
可这事还未结束。后来,战争又开始了,神女和她的丈夫、孩子失散,被带回了她所背弃的草原。
她的兄弟要杀死她,却又不忍,于是在一场大雪后断去她的头发,把她驱逐到大青山外,再不许她踏入河西。
“大青山外,三十里,”李忠道,“就是云中城。但那时候......”
身侧传来匀长的呼吸声。
李忠转头,看到零昌已经靠着他睡着了。他失笑,把外袍捞过来,给零昌盖上,探过身子吹熄了小灯。
若是零昌还是个小少年,李忠定会揪着这小子的耳朵问:“听此故事,所得为何?”
零昌会摇头如拨浪鼓:“请老师指点!”
李忠这么想着,靠在斑驳的墙面上,于黑暗中笑起来。
倘若胡汉真无别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他被人晃醒,睁眼看到杨玄和有些睡眼朦胧的零昌。
“世子,孟大帅有请。”杨玄道,“有要事相商——关于何时进于甘州。”
第95章 空城第九十三
“侯爷,可是出什么事了?”
“不算大事。”孟汀道。他没有瞧零昌一眼,注视着白米堆中的山川道路,手中拿着用于推旗帜的细木杖,在台侧一下下地轻敲。
“据信报,狼莫等一路后撤,竟退出了甘州。”他道,“我以为,其中必有可疑处。”
“难不成退守瓜州了?”纥干沉吟,“但这不符常理。两军于凉州交战,主力未相接,一方先自退守,却像是诱敌。”
可按兵不动是行不通的。狼莫必须死,李正德必须被按住,西羌世子也必须到瓜州。党项王族尚未被李正德杀尽,被困瓜州,成了狼莫号令诸部的权柄之一。零昌只有将破除如此阻碍,才能践西羌王之位、有统河西之实。
“侯爷,既然你问我,那这个主意——我来拿。”零昌咬了咬牙,“再留八千人马戍守凉州,此番可移之兵尚有五万。我同侯爷一言为定,烦请侯爷分兵,将我与属臣送纸甘州。之后的成王大业、为天子平叛事,我自谋之!”
他说完,有些心虚,补道:“......可好?”
孟汀没答他的话,抬眼看向李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