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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西河在此,并不是很宽。
  李鉴却生出一种永生不可及对岸的绝望。
  他短暂的一生至此,无数次以为自己再也不能往前——在古刹的空堂,在病中的寒夜,他挣扎却无果,踽踽独行着。直到上元夜奔、江陵自渡,他蛰伏至前尘入土,再以身后这一年过尽千帆,终立身此处。
  可这江,是他共孟汀渡过的。
  那就一定要一同渡回来。
  青骓在一处浅滩上了岸,李鉴在颠簸中不住地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他伏在青骓马背上,大口地喘着气,忍着匕首撕裂肺叶般的痛,随着那青骓奔向大青山。
  万里冰雪一轻舟。
  最后一丝落日余晖没入连绵群山,青骓骤停在林纥山口前,起前蹄回身时李鉴差点被甩下去。他滚下马,不管手掌上被缰绳勒出的血,借着月色望向四处。
  四下无人。
  他踉跄着在雪里走,一片白中有什么格外扎眼,李鉴定神看过去,猛地停住了。
  那是一杆折断的长枪。
  月出时风雪止。
  孟汀撑着一把不属于他的长刀,走出了林纥山口。那盏灯越来越近,在他呼出的白虹中明明灭灭,亦真亦幻。
  他看到了一顶营帐。
  那点灯太亮了,他此生好像从没在一片黑暗的原野上看到如此亮的一盏灯。他情不自禁地朝着那点光亮走过去,浑身伤痕早已麻木,他越走越轻捷,乃至飞跑起来,一把掀开帘门,暖意与亮色霎时间都围过来。
  他那时才想起,此身实则久在暗室,只是总能在至暗之时望见一点明。
  当年扶灵柩入长安,先帝赐他执金吾。
  广济河畔,长谈解愁怨。
  太极宫风雨夜,李鉴负千钧,提灯来见。
  还有,此时。
  孟汀在这云中城旁大青山外的陌生营帐中,对上一双无数次在他梦里出现过的双眼。那双眼看着他,目光从惊异到柔和只用了一瞬。他退开半步,望着这个双目已浑浊、面上覆岁痕的羌女,只觉鼻尖泛酸。
  李忠没说错,可他说得有些晚了。
  但晚一些也无妨。
  孟汀跪坐下来。他穿着冰寒的铁甲,只敢虚抱着母亲的腰,喊了一声“阿玛”。扎拉捧着他的脸,目光如水,落在他心头。
  “眼睛像我。”她笑着,“样子,像他。”
  她已经不太会说汉话了。
  孟汀能感到她胸膛起伏,呼吸如河西春夏之交的风。那是他第一次骑马时不恐惧的原因,也是他融于自己命中的弱水三千。
  他抱紧了扎拉,难以自制地在她怀中哽咽。一切汹涌如潮,他本无意回看一生至此,此时却低声向母亲诉说自己这十余年。战云中,入长安,杀乱臣,爱一人——他孟观火,权势滔天、睥睨杀伐,却又最最干净清白,不让雍昌侯府门楣倒下,守得大豫太平、金吾不禁。
  可他分明怅然若失。
  如果命中无风雪交加,父母同堂、无灾无战,他大可以做个庸常之人,顺遂一生。
  扎拉抚过他散乱的长发。
  她托起孟汀腰间白石,抵在自己心口,似乎在念诵什么祝词。诵罢,她将孟汀拉起,给他佩好纹银囊、簪起紫金冠,让他完好无缺漏,而后珍重地望着他。
  孟汀平复下来,正欲开口,扎拉抓过他的手,在他手掌上一笔一画地写下她早已淡忘读音的字文。
  盼我儿命途无风雪。
  但若命中无风雪,何以相逢于灯前。
  孟汀一顿,握紧了她的手。
  一整夜,他握着扎拉的手,在满帐的火光之中,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看到许多景象,有些甚至不曾发生,却无比真实。
  在少年时,在厮杀中,李鉴一身月白,提灯坐在一旁观他用刀。
  他说,我有一故人,身侧千钧刀。
  什么天下第一。
  什么尸山血海。
  命途确有风雪。
  我却有勇越风雪,直至君身前。
  他最后紧握了一下母亲的手,抬起眼问道:“阿玛,你跟我走吗?”
  扎拉笑着摇头。
  孟汀渐松开她的手。他明白母亲的选择——她已经守在这里度过了一生,比孟扶桑守得更长久。这是她曾庇护的土地,这也是她所爱之人曾死守的城池。
  “我会再来的。”他说。
  转过身,孟汀掀开帐帘,便见万丈天光。几匹胡马在面前覆白雪的荒原之上踱步,身上还有残留的马鞍。
  他随手挑了匹,翻身上马,飞驰入长天。
  【作者有话说】
  我流无敌浪漫不现实主义!!!
  第104章 入怀第一百零二
  李群青在殿中看罢密报,抬手将纸燃尽。
  她惯常提剑的手一时抓不住笔。
  “殿下,先不要急。”何昶与几个近臣都在她身边。遗诏未解封,他们都自知是李鉴顾命,又不愿在事定阖棺之前将这“遗命”拿到台面上来说。
  李群青缓了过来,尽力自持着拜太师,颤声道:“云中快马来报也需要一日,事情会否已有转机?陛下当时失音讯,或许此时已经平安无事......”
  “臣等不知,但殿下自己需要早作打算。”太师道,“无论如何,臣等定站在殿下身侧。”
  何昶连连颔首,却不知再如何劝慰。
  “听闻林纥山口风烈。”李群青缓缓道,“常有人一去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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