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也因此,这一路的行程格外疲累。
  陈理几乎将他要干的事情全部给谢清方了,最后干脆还送套旧衣服给他,美名其曰:“好干活。”
  现在谢清方穿着他送的那身衣,很是平静地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吃着桌上的饭菜。
  这菜虽是陈理点的,但陈理没吃多少,就让谢清方过来了。
  也就是说, 这饭菜大多进了谢清方肚子里。
  剩得多的菜多是少盐少油的寡淡菜系, 味道和辟谷丹相比没差多少, 换一个挑剔点的人过来,都要连声抱怨了。好在谢清方似乎不知道“抱怨”这一词怎么写,吃完后,他放下筷子,用目光询问陈理接下来做什么。
  陈理照例像每一次让他做完事后问道:“感觉怎么样?”
  谢清方也照例回答:“还好。”
  陈理继续问:“那还累吗?”
  “……”谢清方这回回答得慢了点, “还好。”
  有时候陈理感觉,谢清方第一回答的答案似乎是永恒的“还好”。要知道, 还好是个很让人头疼的词,它不告诉你到底有多好,也不告诉你到底有多不好,你只能从语气与对对方的性格判断里得出相应的程度答案。
  然而很可惜,这次陈理面对的对象是谢清方。
  谢清方口中的还好……
  非但没有语气,更加没有性格。
  好在陈理对这个情况并不意外,他站起身来,示意谢清方跟上,谢清方不明所以地跟着站起身来,跟在陈理身后。——从这时便可以看出来谢清方口中的“还好”其实是很不好了,过度劳累后乳酸是会堆积的,尤其是是在短暂休息后,累积爆发的酸胀会每一个不乐意拉伸的人好好上一课。
  谢清方缓慢跟着陈理身后,陈理眼睛后跟长了眼睛似的,行进速度始终保持在谢清方勉强能赶上,但不勉强就绝对赶不到的速度上。谢清方追逐着陈理的步伐,他们走出客栈,路过马圈,朝着他们来时的荒野走去。
  客栈在人与魔的交界处,和很多话本里的交界处不一样。
  这里的交界处没有鬼魅的迷雾,也没有奇特的屏障,有的就是一块荒芜的土地,两边阵营截然不同的人就隔着土地遥望着对方。
  在大多数时候,比如战争未曾爆发时,这里和谐的并不像边界。
  幻想与现实之间也总是隔着这样一片荒芜的田野,有些事情只有当你走出来,你才知道它会发生,它会这样发生,而不是按你幻想的进行。谢清方就很少用现实的目光打量这样的景色,他倒是在大脑里想象过很多次,当他住在逼仄的小屋或孤独的宗门山峰之上时。
  戌时的天是刚暗下的天。
  此时的月光刚升起来,不亮不暗,晚上的风也刚飘摇起来,不凉不热,恰当好处的风与光照在谢清方身上,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分割开来了。
  人在自然风光面前是有一种“臣服感”的,人一面臣服于自然的浩渺,一面又迫不及待想要征服自然。人们站在地上想要飞天,得了灵力想要飞升,有了修为更想要成仙,他们的野心在这片无机质的景色里扩大、扩大,而后散成空气与尘埃,可惜谢清方就很少有这种的感觉,他对浩渺之物从不心生占有欲,他只是欣赏,然后抽离。
  谢清方真正有的两种感觉是无力与充盈。
  无力是因为陈理的速度实在把握太好了,他对谢清方的身体了解程度比谢清方本人还好,他知道谢清方的极限在哪,他将这段路途不断拉长,直到拉到峰值点,而谢清方明知道陈理是故意的,他也没有办法说出“慢一点”这三个字。
  毕竟,陈理的感觉也没有出错,谢清方的第一回答确实是“还好”。
  他像是一条没有方向的河,在路上停滞也好,在山野流淌也好,他都接受——或者被迫接受——又或者暗示自己只能接受——总之谢清方很少拒绝什么东西,只要能做到,他总会尽力做到。
  而充盈的感觉就来得奇怪一些了。
  当谢清方眼睛看见这地、这草、这树、这天的时,他的心灵就情不自禁感到了一种被填满的情绪,空旷又飘渺的晚风塞满了他的心,而他以前呆在宗门,看着形形色色师弟师妹时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热闹的充实。
  这两种情绪在心里拉扯、交织、旋转,最后变成一首小小夜曲——
  轻快的旋律从耳旁传来最后嵌入人的心,谢清方想跟着轻轻哼几句,却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不会唱歌。
  这时候,他终于回归现实,他看着前面已然没动的陈理,也跟着放下了脚步。
  他的脚掌现在酸胀极了,用力过度的足弓带来一种又烧又疼的触感,而现在停步,足下这样的感觉便火烧火燎地涌了过来,生怕慢了一刻,它就会被它的主人遗忘掉。然而它的主人依旧没有看它,谢清方的目光正停在陈理背后,然后顺着背与肩膀的缝隙往前看。
  他们不知何时来到了一个山坡之上。
  坡上绿草铺了一地,这里没有花,只有几只鸟,鸟扑棱扑棱翅膀刮起一阵响。
  最尽头,一个小孩站在坡顶。
  小孩长得不高,十几岁的模样,此时昂着头,正对着月光尽情歌唱。谢清方先前听见的那阵悠扬的旋律就是从他口中唱出来的。他唱得很尽兴,也很高兴,稚嫩的脸上是一片纯然的笑容,银白的月光洒在他脸上,圣洁像是一个被上帝恩宠的小小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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