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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青蝉坠落 第25节

  梦到高三最后那几个月,教室的窗外,树影婆娑,他抄写着错题集,却忍不住在某一道题旁,画了个小小的爱心。然后偷偷抬头,看着身边埋头做题的女孩。
  她的背影是清晰的,脸却是模糊的。有好几年了,骆怀铮在梦里再也看不清她的脸,清醒时他甚至觉得,自己都快忘了李轻鹞具体长什么样,因为她已经离他太遥远太遥远了,就像水星离冥王星那么远。
  可他昨晚又梦到了最早的高二上学期,开学的9月,他在教师楼下酝酿了很久,最后一脸严肃地去找班主任,说其实李轻鹞的父亲和自己父亲是远房亲戚,两边家长希望他帮她提高学习成绩,所以恳请班主任给他们安排为同桌。班主任哪里怀疑过这个道貌岸然的年级第一,一口答应下来……
  他还梦到,有一天下了晚自习,实在不舍得回家,就翻墙进了她家诊所,正在树下吻她,这一次亲吻的不是脸,而是嘴。可她爸突然推门走出来,手里拿着鸡毛掸子……他慌忙翻墙跑了,可这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呢?他清醒时的记忆里,明明没有这件事,他记不清了。
  他也梦到,刚入狱那段时间,自己整天恍恍惚惚,哭个不停,还试图撞墙自杀,被狱友们拦了下来。电视剧里的监狱欺凌完全没有发生,几个狱友老大哥,对着他,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话都不敢大声讲。最后是监狱长,把他带到办公室,拿了本初中奥数题出来,说,小骆,这几题你给我写写解题思路,我女儿怎么做都不会。作为报答,这办公室里的书,你都可以看。
  ……
  而那个夜晚,那个混乱、恶心、血腥的夜晚,那个把他的人生割裂成两段的夜晚,他已很久没有再梦到过。甚至七年过去,某些细节,他也记不清了。
  他想,这大概是大脑的某种自动防卫机制吧。
  所以在久别重逢后,他还会梦到那些埋藏在前半段人生中的细节,那些最后的、甘甜温暖的细节。
  骆怀铮抬起夹烟的手,按了按潮湿的眼角,对自己说,都过去了,骆怀铮。
  就像这两千多个日夜,他对自己说过无数遍的那句话:都过去了。
  前半段辉煌灿烂的少年人生,如今回忆起来,像是属于另一人,那个人不是他。
  现在,二十四岁的骆怀铮,双脚踏踏实实踩在布满尘埃的地上,他的心也早已经不在天上,而在芸芸众生庸庸碌碌的平凡人间。
  等骆怀铮抽完半包烟,公司的人陆陆续续来了。他又冲了杯速溶咖啡提神,坐到电脑桌前,继续干活。
  到了10点多,一个员工接完一通电话,激动地站起来大喊:“华誉集团的订单拿下了!骆总,我们拿到了!拿到了!”
  办公室里一片沸腾,大家全都站起,和那个员工一起围到骆怀铮身边来。骆怀铮也站起来,笑得畅快。
  华誉集团虽是个小集团,年营业额也有四五个亿,七八家子公司。对于大的计算机应用公司来说,可能不算什么,对于骆怀铮的公司来说,却是珍贵的大客户。
  其实论方案品质和专业度,骆怀铮完全不怵其他竞争对手。但他们规模毕竟太小,所以之前对于能否拿下,大家心里都没谱。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好消息。
  骆怀铮手一挥,表示中午请客,等项目顺利完结,每个人都会有丰厚奖金。他向来待下属极好,员工们全都喜滋滋的,充满干劲。
  华誉集团很快把合同放过来,标准制式合同,骆怀铮和项目经理仔仔细细过了遍合同,又请外部法律看了一遍,提出几个小的修改意见后,对方痛快同意,骆怀铮这边就签字寄出了。
  因为华誉项目明天启动,现在还没忙起来,傍晚时分,员工走得差不多了。骆怀铮累了一周,打算去父母的新居过周末,刚要离开办公室,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他接起:“喂,你好。”
  对方停了一瞬,柔柔婉婉的嗓音传来:“骆怀铮,你好,我是向思翎。”
  骆怀铮沉默着。
  向思翎却哀求道:“你先别急着挂电话,我,我是有件事对你说,希望你不要觉得被冒犯。”
  “说。”
  “我刚刚看到技术部拿来的合同,才知道他们选了你们公司做服务商。华誉是我继父的公司,技术是我分管的领域,但合作我事先并不知情。现在看到了,就想要跟你说一声,免得你多想。后来两家公司还是正常业务往来,咱们公事公办,你看行吗?”
  骆怀铮握着手机,心中涌起自嘲和愤怒夹杂的情绪,顷刻间心意已定,说:“抱歉,我们公司不合作了,麻烦把合同寄回来。”
  向思翎安静了几秒钟,说:“公司已经盖完章了,我签完字才注意到法人是你。而且这类合作我已放权给了部门经理,不能无缘无故推翻他们的决定。”
  骆怀铮只觉得胸口发滞,想起合同上的违约金数字,脸颊渐渐涨红。
  向思翎又说:“你恨我,但是大家都已经是成年人,个人情绪不该带到工作里,这样对你的员工也不公平,你说对不对?我有自知之明,今后尽量不出现在你的面前。对不起,骆怀铮,无论隔多少年,我对你都只有这句话——对不起。”
  她挂了电话,骆怀铮举目四顾,暮色暗沉笼罩,他却只觉得人生可笑至极。闭目好一阵子,他冷静下来,合同不能毁约,项目还得做,他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把项目的每一分每一毫都做到尽善尽美,对得住华誉出的项目款,他就问心无愧。
  第16章
  李轻鹞对于那个夜晚的记忆,同样是仓促、混乱、疼痛的。
  她很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骆怀铮去向思翎家后,她还拿过错题本看了看,看到有一题后面画着的小爱心,微微一笑。心想谁能想到骆学神还有这么娇羞的一面哦。她打算等他一会儿回来后,好好笑一笑他,并且严肃指出,爱心的一个角画得不够圆,亏他再难的几何题从来不丢分。
  一节晚自习过去了,他还没回来。
  向思翎的座位依然空着。
  李轻鹞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第二节 晚自习快要下课时,突然来了个老师,把讲台上的班主任叫了出去,两人说了几句,班主任整张脸都白了,连交代都没交代一句,匆匆走了。
  这可是很不寻常的情况,教室里开始有些躁动。但马上高考了,也没人大声喧嚣,只是交头接耳。
  李轻鹞心无旁骛,又刷完了一张卷子,抬头看了眼身旁的空座。
  这时,坐在骆怀铮后面的马君鸿,拿笔捅了一下李轻鹞的后背,低声说:“铮哥怎么还没回来?”
  李轻鹞:“我怎么知道?”
  马君鸿就嘿嘿笑:“你要管他的啊,待会儿让他回来跪搓衣板。”
  李轻鹞点头:“行,跪就跪,who怕who?”
  马君鸿又装模作样叹气:“我很担心,将来铮哥夫纲不振啊。”
  有人冲进了教室里,是另一个请假的同学,他去校外补习了,刚上完课回来晚自习。可这个同学一脸惊魂不定,眼睛却亮得吓人,大吼道:“杀人了!杀人了!”
  全班一下子沸腾起来,大家大呼小叫,让他说清楚。
  那同学却是跌跌撞撞往里走,说:“我刚才路过、路过兰心苑小区,警察都来了,说杀人的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还在校门口,看到校长和咱们班主任,都急疯了,跑出去了!好多人在议论,说杀人的是保送清华的学生,可是……班长,那不是班长吗?”
  说完,这同学的眼泪就流下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
  在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一个人影已经如同离弦之箭,冲了出去。是李轻鹞。
  马君鸿第二个冲出去。
  全班同学都炸了,然后更多的人跟着冲了出去。
  很多人都开始哭,很多人都慌了,他们都不信,觉得一定是搞错了,骆怀铮怎么可能杀人?门口的保安看到一群学生冲出来,连忙拦住,但是冲在最前面的李轻鹞和马君鸿,来得太快,一下子冲了出去。
  那一夜,是李轻鹞十八岁那年,暗黑人生的开始。
  李轻鹞跑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她也不信,完全不能相信。可某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地笼罩住她的心。
  颠簸的视线逐渐模糊,她一边跑,一边哭。在李轻鹞从小到大顺畅自由的人生中,也许除了婴儿时期,从来没这么恐惧地哭泣过。
  她跑到了兰心苑小区,很轻易就辨别出事发楼栋——那里停满了警车,围着很多人。她和马君鸿都来不及挤进去,只在人缝中,瞥见一个清瘦单薄的少年身影。他的脸朝下被警察按在警车上,双腕间手铐银光闪过。
  李轻鹞突然歇斯底里大喊起来:“骆怀铮——骆怀铮——”
  那本来如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的少年,仿佛触电般惊醒,开始剧烈挣扎,却被警察以更加狠厉的手法压制住,他哭喊着:“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李轻鹞、李轻鹞!”
  他被警察们死死按住头,扭着胳膊塞进警车。
  人群仿佛终于被这对呼声惨烈的少年惊到,渐渐分开一条路。马君鸿泪流满面,拉着李轻鹞冲出人群,却只看到几辆警车,疾速驶离。
  他们连骆怀铮的面都没能见到。
  马君鸿的手一松,李轻鹞软倒在地,他也恍恍惚惚,坐倒在地,喃喃道:“我是不是在做梦,是不是在做梦……靠,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马君鸿咆哮着,那声音却好像离李轻鹞很远,她慢慢躺倒在地上,看着暗蓝色的天,头顶上空有几颗泛着冷光的星子。她就这么睁眼瞧着,呆住了。
  ——
  案发后,怕影响学生们的情绪,公安对案件高度保密。但是各种流言还是传了出来,有的说是骆怀铮企图强奸向思翎未遂,杀死其父;又有的说,其实是向父禽兽,对亲生女儿意图不轨,骆怀铮是见义勇为失手杀人;还有的说,骆怀铮和向思翎早恋,被她父亲发现,才发生了意外冲突。
  李谨诚参与了这起案子的调查,可他是个非常有原则有纪律的人。无论李轻鹞怎么求怎么威逼,他都一个字不肯说。
  但是李谨诚很快回过味来,问:“你和他……”
  李轻鹞只是睁着一双清澈冷寂的泪眼望着哥哥。
  李谨诚望着妹妹的模样,心头一痛,摸着她的脑袋说:“放心,如果他是无辜的,我们一定会还他清白。好好高考,不然……不然……”李谨诚憋了口气,才说出来:“他在里头,也会替你担心不是。”
  “那你能不能替我送封信给他?”
  “你疯了!不可能。”李谨诚看着妹妹瞬间暗下来的眼睛,吞吞吐吐地说,“最多……最多,带个口信,而且不许说任何敏感的话。”
  【骆怀铮,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我相信警察很快会还你清白。】
  骆怀铮的口信很快也传回来:
  【好好高考,连同我那份。】
  一个半月后,李轻鹞参加高考,父母告诉她,哥哥去外地出任务,不能联系。那段时间,李轻鹞几乎是拿命在学习,快要燃尽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父母异样的神色。
  她没有填bj的高校,全填湘城本地大学。父母听说后,只说这样也好。
  考完当天,父亲接她回家,虽然面有喜色,却依然勉强。等两人进屋,母亲袁翎对李轻鹞笑了笑,问她考得怎么样。李轻鹞答,考得非常好。袁翎说太好了,然后就流了眼泪,说,对不起,我们一直瞒着你,你哥哥已经失踪一个月了,找不到了。
  说完这话,袁翎就晕倒了。
  ……
  警察不让李轻鹞跟着,她爸也不让她插手。于是整个暑假,李轻鹞都在一个人满湘城找哥哥,早出晚归,筋疲力尽,怎么找也找不到。
  大学开学后两个月,骆怀铮被宣判有罪,上了新闻。坐在宿舍里的李轻鹞放下手机,已流不出眼泪。
  ——
  “咚咚咚——”
  “咚咚咚——”
  轻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很烦人地在耳边响着。
  李轻鹞睁眼,明亮的灯光照进眼睛里,她的脑子里还残留着混乱梦境,眼角残留着泪,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缓缓抬头,望着面前人,才找回了神智。
  她大周六没事干,跑来办公室加班,竟就这么睡着了。
  陈浦手拎一箱荔枝,望着她红红的眼角,和略显苍白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那隐隐的焦躁不安的感觉,又在心底升起。他的面上不显分毫,也没有笑,只说:“我们聊聊。走吧,请你吃晚饭,边吃边聊。”
  第17章
  来单位之前,陈浦先拎着荔枝,跑了趟李轻鹞家的六楼。他没提前打电话问人在不在家,说不清什么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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