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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重尘缨沉浸在对宴玦的精心谋划里,无知无觉间温酒进喉,那呛人的辣度叫他猛然回神,当下便认出了生烟雨。
  这是柳城的好酒,天下四窖之一,也是某个人的挚爱之一。
  却不是他的。
  他其实对太平猴魁也不讲究,或者说,这世上没什么令人值得钟情的东西。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味觉也好,世事也罢,不都是那番滋味。
  但猎物喜欢什么,他又一向很在意。
  瞟向宴玦的视线收束再散开,余光略过隐在视野角落处的红色倩影,重尘缨这才发现坐在自己旁边的是朱砂。
  她眼角带笑,坐姿豪迈,懒懒屈起半条腿,眉目盈盈地瞧着跟前弯腰斟酒的侍女。嘴里不知说着什么,让那姑娘竟忘了尊卑有别,一手僵着酒壶,一手虚捂住嘴笑得花颤。
  朱砂和她搭话得起劲,举着酒杯的左手不自觉抬起又落下,将桌案上的果盘给撞倒了。几粒葡萄摔落在地,咕噜几声滚到了重尘缨座旁。
  “这倒奇了,明明没碰到......”她小声嘀咕了句,面前的女侍见了动静,忽然意识到自己应尽的本责,连忙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残局。
  忽然,一粒葡萄被捻了起来。两根手指并齐相夹,显眼的骨节映着中间那片浓墨深紫,竟将那层薄薄的皮肤晃得有些惨白。
  “可惜这葡萄......”重尘缨叹着声音,那调子里含了丝丝倦怠,听着有种别样的低哑,“白白落了泥......”他轻微转动手腕,掌心朝外,悠悠一抬起,将这粒葡萄送到了女侍面前。
  女侍连忙直了腰,双手作捧,在他两指打开的瞬间,恭恭敬敬又小心翼翼地接住了。
  “辛苦美人儿再给二殿下备上一份罢。”重尘缨笑得晃眼,只是摆摆手,女侍便羞怯着脸连忙退下了。
  朱砂哪能看不明白这葡萄的花样,瞧他这副主动接近的模样,便扬起眉,似笑非笑道:“重大人这是有事?”
  “无事便不能寻二殿下聊天?”重尘缨侧过脸,轻轻扬了眼尾。
  “这可折煞我了......”朱砂左右摆了摆手指,“另外,别叫我二殿下,真不喜欢......叫我朱砂便罢。”
  重尘缨视线一顿,什么也没说。他似有所思地点点头,再次出声:“那你,对宴玦了解多少?”
  “宴玦......”朱砂视线上挑,忽得把嘴唇也勾了起来,意味深长,“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我可记得你俩白天还挺不对付......”
  “毕竟是要一起合作的人......”重尘缨松着语气,原本飘忽在朱砂脸上的视线忽然聚了焦,凝成股有形的浅光,直直透进对方眼睛里。可还没等人反应过来,便又故意移开,落在身前桌案的酒盏前。
  两指并拢反对着瓷烧杯器,指甲一弹,便听出“叮”得一声脆响。
  话里带笑,和那声脆响一般,能轻飘飘引走人心:“我想了解宴玦,也想了解你,有何不可?”
  声似清泉,倥偬洗耳。
  语调从容,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
  朱砂仰起脸,经过短暂的愣神,脑袋向后倾靠出点距离,眉尾突兀地朝上挑起,作出副“真是如此吗”的样子。
  重尘缨“正是如此”地闭眼又睁开,不作反驳。
  片刻之后,朱砂终归还是一摆手。
  “十多年前两族矛盾爆发之时,宴玦不过十四岁的年纪便上沙场,自此战功赫赫,威名远扬,二十岁受封云麾将军,乃是名副其实的北洲柱石,放到如今也才二十有四......”
  “这些众所周知的想必你也清楚,可我还知道点更有趣的......”她忽然压低了声音,朝重尘缨故作神秘地招了招手。
  重尘缨便挪动了位置,正着坐姿,偏向朱砂的方向,倾耳过去。
  他无意朝主座的方向瞟了一眼,却突然顿住了动作。
  因为宴玦也正好看向了这边。
  不遮掩,不回避,就是在看他。
  那人唇边的酒杯并非刻意的掩体,净透的白色瓷壁盛着粼粼液面,将清浅的波光照在眼皮薄肉上,反而更映出几许漫不经心的倦容。
  是一匹随心而行的狼,探究、观察,多分戒备。
  但猎物到底是谁,可还说不准。
  于是,重尘缨没丝毫躲闪,反倒主动投进了那片遥远似海、幽黑如洞的瞳孔里。
  “宴将军还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北洲皇帝的小舅子,听闻长公主之所以久不出嫁,就是因为对他念念不忘呢......只可惜,宴将军子承父志,软骨难销多红颜,一心只念着那青溪姑娘呢......”
  耳边传来了朱砂的窃窃低语。
  “他喜欢姑娘......”重尘缨冷不丁接了一句。
  朱砂稍微扯开点距离,敛起眼睛似笑非笑道:“要不然?”
  重尘缨若有所思地回了个笑,可接下来朱砂说了什么,他便一句话也没听见了。
  因为眼前正在谈论的对象忽然敛重了眼神,夹杂着难以忽视的冒犯,直勾勾地盯了过来。
  更加毫不顾忌,未加收束。
  一簇一股的视线带着灼热的温度打在身上,直白又赤裸。似乎只要被盯上几秒,就能剥开你的皮肉,看透你淋漓的内心。
  可重尘缨却无端享受这种干坏事被抓包的紧迫感和罪恶感。如同一锤接一锤地凿开紧闭的河蚌,蛮横又无礼地取出人家珍藏许久的宝贝圆珠。
  登堂入室,光明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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