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他站在柔软而洁白的床边,突然感到恐惧。
  从人族到虫族,环境、语言、人,都发生了变化。但他曾经从21世纪穿越到现代,重新适应语言、文化与周围的人,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此刻他才仿佛从那种与外界隔了一层玻璃罩的状态中醒来。
  结婚是不一样的,尤其到了新世纪,人与人不再理所应当地步入婚姻,婚姻反而成了一种爱人的最高誓言。
  结婚对象是唯一可以自己选择的家庭成员。
  养父收养他、校长指导他,队友靠近他。与他们的关系,都不是燕屿主动选择的,只是顺其自然地开始,又顺其自然地中止。
  但和曼努埃尔的婚姻是不一样的,即使有时代的推波助澜,那也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他正在缔结一段新的亲密关系。
  如果只是结婚,契约婚姻与公司合作也没什么区别,但有了实质关系却不一样。至少在他心底,是一条线。
  对镜头微笑是任务,交换戒指是任务,亲吻彼此也是任务。可是没有人的时候,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他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干什么。
  “你害怕了吗?”一双手抚上他的肩膀,他能听见背后胸膛闷闷的笑声。
  曼努埃尔从外面回来了,他似乎在外面找了个地方洗澡,换了身衣服,柔软的布料贴着他们,发间在湿漉漉地滴着水,落在燕屿的肩膀上,滴出圆圆的水痕。
  燕屿的头发是湿的,他避开曼努埃尔的手:“我要去烘干头发。”
  曼努埃尔长臂一伸,拦住他,意味深长道:“就这样吧,反正等会儿也要重洗。”
  燕屿简直忍无可忍,谁要听他在这说这种乱七八糟的话?
  “这只是各取所需的契约婚姻,我不会和你做的,别烦我。”
  曼努埃尔似乎很疑惑:“别这样,燕同学。你很不高兴不是吗?那为什么不做点快乐的事呢?不要给吻和do赋予太多含义,这只是身体的激素,是生物的本能而已。”
  “为什么做任何事都需要意义呢?别这样,你会被意义压垮的。”他的眼神在燕屿的脸上巡视,捕捉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以此窥视他的内心。然而他依旧失败了。
  “你多久没有哭过了,又多久没发泄过了?燕同学。记得你在摇篮1946星上吗?你很累,你似乎不难受,还能理智地反击、理智地拯救人类。但那是假象不是吗?那只是痛苦在延时,那只是麻木了,而不是你接受了一切。”
  曼努埃尔的手往下滑,碰到燕屿的左心口,这里曾经有一道贯穿伤,曾汩汩地流出一条红河。
  伤口已经长好了,甚至在外表都没留下疤痕,可是随着指尖的触碰,他却又感觉到了疼痛,那是一种冰凉的疼痛,是刀穿过心口,是风刮过伤疤,是血带走体温。
  “你太累了,救世主大人。”
  这位不太负责任的临时心理老师低声引诱:“这里只有我,小燕同学。我可以同时做你的心理治疗师、妈妈、sex工具、最好的朋友、最坏的敌人和人生导师,为什么不呢?”(注1)
  “只是快乐,只是为了快乐。今晚我们不想人类。”
  他试探地低头轻轻蹭了蹭燕屿的唇角。
  燕屿微微偏过头,这是一个躲闪的姿势,但他很快又转了回来。
  于是他们接吻。
  他们跌跌撞撞地向后倒,陷入柔软的云团之中。
  黑发蛇一样在堆积如云的被子中翻滚,散开的长发蜿蜒在彼此身上,仿佛某种欲说还休的邀请,蝶族的口器很长,对应的人形同样具有这样的特点,似乎要伸进他的喉管,生物的本能让他不适,也让他不由自主地发颤。
  没吹干的头发打湿了衣服,这是一只被暴雨淋湿,找不到春天方向的燕子,失去羽毛遮蔽的地方因为降低的温度而轻轻战栗,下一秒又有温热的巢穴朝他拢过来,这个巢让他感到陌生,燕子从未见过这个颜色的巢,柔软的质感、会轻轻起伏、还在底下埋藏着汩汩奔流的血液。
  陌生的气味、陌生的触感。
  于是燕子犹豫着、胆怯地啄着着怪异的巢。
  在呼吸不过来的间隙,他看见垂下的帷幔就像月华。
  月华,月亮,月球,月塔环线和月兔一号。
  曼努埃尔的舌尖舔过他的上颚,他看着帷幔却想到了家乡。
  在婚礼上,被各色非人特征明显的虫族的包围中,在花团锦簇中,有一瞬间,巨大的不真实感击中了他。
  现在那种感觉又找上了他。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玫瑰、绸缎、蜡烛和香氛。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该在柔软的织物之间,他该在战场上,在闷热的驾驶舱内,在炮火纷飞的前线中,在补给线被切断的情况下,和战友们共同分食同一块干巴巴的压缩饼干。
  我正在跨过那条泾渭分明的线。
  在唇与舌不分彼此的交融中,他后知后觉地惊醒。
  如果他有着虫族血统,他被称为虫族,有着虫族名字,在和一只虫族上床。那他还能是人类吗?
  他停了下来,坐在床上、如云般柔软的被子上、伴侣温热的肌肤上,伸手捂住脸。
  年轻人的耳根是红的,从脖子到脊椎的一片也是红的,整个人看着都要烧起来了。眼睛却是水一样的。
  曼努埃尔拨开垂落他身上的发丝,一只手朝床头探去。虫族没有睡觉前吃口香糖的习惯,照顾到燕屿的情绪,他还是把这东西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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