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立夏从道路尽头一蹦一跳地朝他们走来,她目测要比幻境中青涩许多,大约岁至豆蔻之年,正像是要回家的模样。
  洛肴与沈珺默默跟随于她,险些没跟上她的步率。
  “爹,娘,我回来啦!”
  立夏还未走到家门口便嚷起来,发稍在空中飞扬出跃动的弧度。邻家大娘听闻她脆亮的嗓音,从院中探出身招呼到:“立夏回来了?快来帮大娘穿个针,唉,年纪大了...”
  立夏一溜烟儿地跑过去,笑得双眉舒展,“年纪才不大呢,是针线嬉闹不愿回家。”她一面说着打趣的话,手上一戳针线就从针孔精准穿过,熟稔而准确。再陪大娘闲谈两句家常,她临走前环望一圈,“阿黑呢?阿黑——”
  转眼一只小黑犬从院子后头蹿出来,尾巴摇得能扇出风,立夏蹲下身揉它的脑袋,“阿黑可有想我么?”她悄声凑近它耳边道:“今晚我娘炖排骨,我给你偷偷拿两块如何?”
  阿黑也不知有未听懂,嘹亮地“汪汪”两句,银铃清脆的笑声又在她唇边盘绕。
  告别大娘后立夏蹦蹦跳跳地奔回家,轻快得像一阵风掠过,惊起田野边停憩的豆娘振翅周旋。
  正值小风携酒香,向晚炊烟起,家家透着烟火气息,立夏推门先喊到一句:“好香!”母亲自小厨房内唤她姓名,“来尝尝咸淡。”
  母亲的长木筷夹了块豆腐,往立夏嘴里塞完又夹块排骨,立夏张着嘴以掌扇风到:“好烫好烫。”一边说一边吸气,佯装艴然不悦道:“哎呀...烫到舌头了,我找爹告状去。”
  母亲剜她一眼,“小白眼狼。”挥挥手叫她快些走,免得碍手碍脚,唇舌间语调却柔得像绸缎。
  立夏这阵风缘此从南刮到北,捧着两颊凑到父亲桌台前道:“娘磨的豆腐真鲜。”又好奇地引颈惬望,“爹,你在做什么呢?”
  父亲将一对尚未镶嵌银边的耳饰比划到她脸旁,“做工呢,想学么?”
  立夏眼眸一亮,欢快道:“您终于同意教我啦?”
  父亲以指作梳,抚过她额前欢快得有些凌乱的碎发,“爹腰椎不好,做不得长时间农活,也就仅有这一门手艺聊以维生,之前是觉着你还年幼。”他似有若无地轻叹声,“来年夏天你便十四岁,已然是半个大人了。”
  父亲在烛灯前同她细细地讲,从璞石选料出胚到细磨抛光,此类大部分是朱门绣户的定制单子;再道木簪的选材雕琢、饰物的镂刻镶丝。
  父女俩自灯下讲到月前,从小满讲到惊蛰,尽管在洛肴和沈珺眼中不过只是些短暂片段。
  而这些片段在已死去的回忆里,就像是时岁中泡久了而生出的抚不平的褶皱。
  万里风烟,槐序未央。
  节气行至夏至前夕,镇上来了两位官兵打扮的壮年人,把立夏家的门叩得咚咚作响,“开门!征兵剿匪!”
  立夏将门拉开一条小缝,官兵“砰”地一推而入,把立夏撞得踉跄,她紧跟在后,有些惶慌道:“剿匪?官衙没有人手么?”
  官兵觑她眼,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发她:“小孩子问这么多做什么?你家大人呢?”
  “这儿、这儿,官爷有何要事?”立夏父亲腰背微有些佝偻地从内屋行出,母亲闻声也匆遽赶来,臂上还挽着半竹篮桑叶尚未放下。
  官兵清清嗓子,掏出本文书册,高声念到:“冯如常,男,而立之岁又三,户籍溪乡镇芦萍村,是你吧?”
  冯如常捣头,“官爷......”
  话还未说完,官兵打断道:“镇上征兵剿匪,每户皆要出一名壮年男子,同我走吧。”语罢另一人便上前拽住他,冯如常连连摆手,慌张得急下颗颗汗来,“官爷,我这若是一去,家中就只剩内人和息女了啊!她们没个人照应,若是遇上土匪可如何是好?”
  官兵“啧”了声,“待剿匪事毕,不就没有匪祸了么?再说谁家不是如此这般,到你这就破了规矩,那哪有人还愿去剿匪?”
  立夏拉着冯如常胳膊不肯撒手,强装色厉道:“谁说每家皆是这般,你去村长家询问,再去亭长家询问,看他们家有出人剿匪么?”
  “小姑娘家,你又怎么知晓他们有或没有?再者说来,官家之事,你又管得着什么?”官兵话音一落便大力拨开她的手,同另一人架着冯如常的肩窝作势要向外走。
  立夏母亲眼中蓄着泪,不住地摩挲竹篮柄,连长刺扎进指上皮肉都没发觉,“现下就要走么?不能明日再去?”
  官兵颦眉冷笑:“明日?明日再来找不着人了可怎么办?”
  冯如常低眉间蹙上几分央求:“我家妻女就在此处,能跑到哪里去?明日官爷你还来时,我定好好站在这等你。”
  立夏将下唇咬得麻木,鼻翼抽动也不愿发出一点儿泣声,但双眸像不留神煮沸了水,滚滚往外涌,在脸颊上流淌出两道清莹小河。
  官兵眉心川字越皱越紧,半晌却还是板着脸松开冯如常,“罢了,明日酉时四刻我再来,可别泄露了我准你延期的风声。”
  冯如常连连躬身道谢,待小小院门一闭,关进院中的唯余满地沉默。
  冯如常竭力扯出个笑,可惜笑颜比哭颜好看不了多少。他揽过母女二人的肩道:“行啦,又不是不会再回来,这么伤心做什么?”又看向立夏母亲,“孩儿娘?阿兰?可别让立夏笑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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