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譬如按辈分素舒该喊观尊师伯,但她一向只喊师兄,映山长老听到总责备她目无尊长,罚她抄写经书,还要她五更天就早起练功、不许她在观中食荤腥、不许她在午间小憩...如此这般细数着映山长老的罪状,虽然大多是却月观戒律,但她还是觉着束手束脚得很。
  据传玄度观尊听了没说什么,只问这些当真令你不高兴吗?素舒状似无意地点点头,实则当下只是怨怼,谁知过了半月,素舒得到个连她都有些瞠目结舌的消息:观尊力排众议,言当年映山长老不过替行师尊之任,观尊代已故去的玉轮观尊收素舒为徒,赐素舒女君,居三山别苑。
  “气得映山长老当场咳出一滩忿然着‘大逆不道’的淤血。”沈珺语调平淡,未含褒贬,“倘若说素舒从前只是有些被娇纵,成为女君后便可以称之为飞扬跋扈。彼时观中流传着一句言说:女君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流言传到素舒耳朵里,她冷冷一笑,清欢在手中寒芒猋闪,随意寻了个由头,将说过此话的数名弟子舌头活生生拔了。”
  而观尊听闻此事竟未多加责备,只道素舒修为精进,可以下山游历。映山长老气得癫狂而笑,说:修为精进,好一个修为精进!素舒当真是观尊一生最大的败笔!
  洛肴想象着映山长头气愤之貌,问:“然后呢?”
  沈珺摇头道:“没有然后。素舒女君下山云游后再无归返,直至某日魂灯熄灭,师尊听闻她死讯一夜白头,自此再不执剑,持拂尘以代之。”
  “她与你师尊倒是羁绊情深。”
  “我想...师尊当年许是有意收她为弟子的。”
  沈珺凝视着那飞檐一角,素舒女君生前行事再不羁,也已成故去之人,如何能携玉佩到往抱犊山?可是有人冒名顶替了她的身份,行下屠山一事,还是百年前她云游曾途径抱犊山,不慎遗落的?
  “其实素舒女君的死因,至今也仍是观中不可为外人道也的禁令,想来师尊亦依然耿耿于怀,否则不会常年闭关清修,不问世事。”
  沈珺转眸向洛肴望去,担心他因提起抱犊山而感伤,心想他生前死后都经历不少磨难...自己往后要待他更好一些才好。
  怎料洛肴反倒一笑,说:“正值拜月节呢,先不提这些。”
  沈珺忍不住问:“你不恨吗。”
  “怎么不恨,不恨我还来报仇做什么,只不过无论死生,过去的事便已过去了,再如何汲汲求索,结果都不可变更,还不是要过好眼前?”
  洛肴勾着他指尖晃了一晃,“再带我四下看看?”
  沈珺道声好,两人并肩踱步着,路过藏经阁,沈珺便道书阁阁主映渊长老,说他执掌观内经法课,妙笔生花,写得一手行云流水的好文章;路过剑阁,沈珺便道剑阁阁主映雪长老,冰镜剑道便是出自他手,与映渊长老是同门师兄弟,一文一武并称双璧,后与其佩剑同坠沧澜海,英年早逝。当然,谈论最多的还是自己少年旧事。
  “这是我初次比武之地,也是因在此战夺魁,才得以拜入观尊膝下。”
  剑道场环植着白玉兰,于剑气激荡中簌簌飘零,恰似一剑飞霜,落满怀冰雪。
  “这是玉衡宗,我曾于此修习,直至筑气结丹,拢共两载。”
  玉衡宗的牌匾确是富丽堂皇,难怪景宁连校服上楠竹都是金丝织就。洛肴摩挲着门柱精雕细琢的祥云,在月色流照下熠熠生辉。
  游览片刻,最终二人还是回到广寒苑,落座于那沈珺少年雕刻的棋盘前,洛肴撑着脸看他:“总觉得差些什么。”
  沈珺随之心念一动,棋盏旁便显出一壶清酒,洛肴展眉道:“君子所见略同。”
  他眼梢微弯,酒壶旁便又多了副茶具。
  洛肴笑容瞬间苦下去,哀怨道:“又喝茶。”
  “提神强心、清热明目。”沈珺为两盏各倒入茶与酒,酒盏推向他。荷塘内锦鲤活泼非常地摆尾,拨动出一串清脆水波声,与盏中清液一重一轻地应和。
  二人并未交杯,只轻轻一碰,那清脆声响像一簇烟火的碎星迸裂,游戏尘凡,凌空驾云霞千朵。
  而顷刻之间,周遭瞬息万变,纷纭记忆交错,却与时间背道而驰,好像他们素来一路同行,小镰刀似的麦子割开广袤荒野,将天空铺作一张熨过的绸料,当金黄浓稠得能覆盖杂色,碧绿折进皱褶里,便是秋天。
  当雾珠被绣上缭绕纱衣,便开始下雨。
  点点滴滴的细节,连绵不断地敲打进他的心腔。沈珺抿着清茶,却从中尝到酒味,他想他们可能已经认识很久了。
  在他失去的记忆之中,眼前人究竟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而在他失去那些记忆之后,自以为的昆仑初遇,是否是蓄谋已久的重逢。他仿佛顾盼到每一个不曾回首的瞬间,在落叶纷飞的梧桐树下,往极北而行的朝圣途中,面对擎天撼地、庞大而高耸的神谕,句句虔诚的祷告,回音都落在了哪里?
  “我...”
  洛肴才蹦出个字音,就被清酒呛了一声,有些耳热,“我喝完了。”
  沈珺骤然回神,茶盏稍斜,表示自己亦已饮尽。
  对视之中,气息无端缠绵,彼此呼吸似都急促些许。
  彼时客房烛影婆娑,帐顶的纱放荡摇晃,正经受狂风骤雨般拍打出丝丝缕缕的颤音,视野蔓开雾水,故而辨不清洛肴神情,可眼下月芒大盛,方发觉原来他也是有些局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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