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洛肴一时间脑袋都要大了,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如何?”
  “不必费心了,那些少年并无神智。”
  “那你就不在乎原因?”
  “很简单。”“沈珺”说,“他们都死了。”
  这下洛肴要溜之大吉的步子再迈不开,倒是身侧青竹长鞭一甩,十分不耐地消去冥火半边气焰。
  “什么因因果果生来死去,猜什么谜语!”
  奈何“沈珺”不为所动:“洛肴,你难道不觉得他们眼熟么。”
  原本被置之脑后的思绪续上了弦,彼时遥望悬崖对面的身影,洛肴不由感到心间微涩,思忖着究竟是什么样的前因,才会引出这般后果。
  襄州之乱。
  “但那一年发生了什么.......我不记得......”
  襄州那一场无妄之火,令沈珺失去了爹娘、族亲,想来必定是痛彻心扉的憾事。洛肴不知如何开口,怎料“沈珺”轻描淡写:“没什么,‘我’还应当感谢你。”
  洛肴讶然:“感谢我?”
  “沈珺”的目光因越过他肩头远望,显得有些空落落的,像指尖穿破水面的一瞬间。
  “那一日,不过霜降,居然飘起了雪点。”
  庭院四周的围墙很高,积满雪后,檐边就像天际的一片云朵,而高墙之外的天空,广阔得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被那个女人罚入静室。”
  挥之不去的逼仄感吞噬着感官神经,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自四面八方向他合拢,就像被封在地下皇陵里的妃嫔匠工,又或是谕告言为宗法、为礼度而陪葬的器皿。
  “不知过去多久,敲击声响了。”
  他心脏一瞬砰砰跳得飞快,当匣子打开一条缝隙,光线透进来的时候,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毛茸茸的发顶,随后是一双逆着光的眼眸,让他仰头看墙沿树梢肆意生长的枝叉,像一丝不苟的隶书中一抹决然的顿笔,墨迹从宣纸边缘伸出去。
  伸得很远、很远。
  “我纠结半晌,最后同你翻过墙沿——一个有违君子礼教的决定。出城后不久,流寇所纵之火便烧了起来,蔓延得很快,人人自顾不暇。那样狭窄的、木制的、上锁的匣子,呵,是不是也挺像一副棺材?”“沈珺”的目光再次落在洛肴身上,“‘我’会做出这般决定的概率约莫千分之一,除却我,与你们熟知的漌月仙君,所有的‘沈珺’都会在那一场大火中丧生,江河东去,两袖空空,一无所得。这便是他们没有神智的原因,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存在’。”
  洛肴脑海好像有白芒一闪而过,随后浮现少年面容,笼罩在虚飘飘竹影走龙蛇的夕照下,隔着层如梦似幻的薄纱。
  洛肴一瞬不移地目视眼前之人,试图在记忆中拼凑出与少年相似的部分,然忽而感到其中诡谲:倘若“沈珺”和沈珺的选择是同样的,那么哪一个霎眼,是影响因果循环、命运分束的岔路口?
  可旋即洛肴又晃了晃脑袋。不重要,洛肴心道,过去既已过去,便并非眼前最紧要之事,与其苦忆往昔,不如思量如何长相守,离开鬼域门,他同沈珺才有机会将原委当面道来。
  他想此域玄妙已解开十之八九,可他仍揣摩不出玄度的图谋。
  什么样的答案呢。
  玄度几番到往抱犊山,都是为关上鬼域门,甚至不惜担上阻遏亡魂往生的重罪;而地府以寻物为由相托,也是为借他之手打开鬼域门,所以兜兜转转,疑问的核心,仍旧围绕着亡魂转生的通道?
  洛肴竭力回想初次来时,在亢龙有悔处所见的、无限幽深的、似乎空无一物的洞。光是回忆,便顷刻将他思绪一口吞噬,极端凝思之下,甚至可以听到太阳穴处神经突突跳动。他对这隐藏在奇门遁甲内的奥秘曾有诸多猜测,暗想也许它并非无数轮回交叠、时间挤压,被浩瀚不可计数的魂魄和记忆不断堆积、扭曲、螺旋而坍缩成的“终点”,却依然说不上来它究竟为何物。
  “鬼域门,到底是什么?”
  “沈珺”道:“你不是回答过我,鬼域门是世间亡魂前往幽冥的通道,生死轮回,既为常理。”
  可洛肴听罢眉心更紧。不对,不该是这般无可转圜的答案,因为这注定玄度的汲汲求索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除非玄度所谋求的并非长生,可方才玄度没有否认,他连杀亲屠门之举都不屑推诿,更无粉饰是非的必要。
  洛肴只觉头痛难耐,耳畔猝发尖锐暴鸣,好似百年老鹗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但周遭分明安静得近乎针落可闻,唯有冥火洞穿浮屠的哔啵声响。
  寺外孱弱的金光被昏暗放逐,而不知所起的风灌进这一方天地。
  旋转着、打起圈儿。风的形状是无法捕捉,总要凭借一种载体,洛肴怔怔望着婆娑的火焰,突然觉得肺腑间奇寒彻骨,他才意识到“沈珺”将“轮回”二字咬得分外清晰,含着些意味深长的余韵。
  悠长的尾音,如有实质,好像回环——自古流传凤凰涅槃、蛟龙衔尾,它们不断从吞噬中获得新生,象征无尽无限、无始无终的循环轮回。
  此刻洛肴忽然明白,他曾猜想的终点之说的确对了、又仅仅对了一半。
  “沈珺”见他怔愣,薄唇微启,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他食指抵在唇边的举措打断,那双眼眸鎏金带亮,仿佛由融化的明月浇铸。
  当时——当沈珺化名景昱时,言可借摇光获知千里外之事或许并非信口胡说,既然沈珺可以留下言灵,那么以玄度修为,在他身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弄些窥听的印记再容易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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