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卡明斯皱起眉,连续换了几个台,却发现,不止新闻频道,体育、娱乐、地方台,都在播放同一个画面。这样整齐划一,是有高层人物,事先跟所有传媒公司通过气。
  他转头望向伊文,对方脸上只有淡淡的赞叹。
  “为了爱人的愿望,他最后一次动用权力,居然是全国公放这段影像,”她说,“这两个人,对自己真狠啊。”
  卡明斯有些不明所以,转过头,仔细观察屏幕,意识到了什么。
  这好像是直播。
  画面中,钟长诀走到了祭坛边,站了上去。
  他转过身,遥遥地面对着镜头,台下是一排排空荡荡的座位。
  这是教堂,是布道、忏悔的地方。
  他望着远处,缓缓开口:“我杀过很多人。”
  民众并不是第一次听他讲话,军部开过无数次新闻发布会,每次都能看到他正襟危坐,郑重其事地宣布军事动向、战争成果。
  “在任何其他场合中,杀人是无可饶恕的罪孽,是人所能做出的最残忍、最野蛮的罪行,”他说,“然而,在战争里,这一切都变得合理了。”
  他望着台下,然而台下只有沉默。
  “从战争爆发那天起,人就会无可避免地下坠,从一个道德立场,退让到另一个道德立场。直到战争结束时,就已经完全失去了立场。”
  卡明斯皱起了眉。他意识到,这是一场审判,一场没有观众,只有神明的审判。而台上这个人,正在倾诉自己的罪孽。
  停顿片刻,钟长诀再次开口。
  “战争开始前,我反对一切暴力,等敌军跨过国境线,我开始承认,用非暴力手段进行抵抗是行不通的,”他说,“几年后,我又开始承认,为了击退敌人,轰炸似乎是必要的,所以我下令轰炸军工厂、政府大楼、交通要道,但我仍然反对无差别轰炸城市。”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忽然黯淡下来。同时,所有屏幕之外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知道接下来会说到什么。
  “几年后,我又发现,很不幸,无差别轰炸,在战略上是合理的,因为它有助于赢得战争,所以我下达指令,毁灭了城市和村庄,”他说,“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意识到,无差别轰炸,其实没有那么大的战略作用,也不像宣传中那样,真的对战局有决定性影响,但我想,我至少拯救了一些轰炸机飞行员的生命。”
  这之后,教堂又陷入了寂静,那摄像头发出的轻微的电流声,仿佛击打着人的神经。
  然后,他开口说:“到战争的最后一个春天,我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了。”
  阳光透过五彩玻璃,洒落在祭坛上,他周身笼罩着一层鲜艳的光晕。
  他看起来像是圣子,可他的表情却如坠地狱。
  “我们胜利了,我们赢得了这场战争,所以,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他说,“我们不需要反思,不需要忏悔,邪恶的只有敌人罢了,虽然我们的军队入侵了别人的土地,枉杀了别国的人民。”
  “说到底,被人厌恶的不是战争,只是战败而已。”
  他往前走了一步,彩光从他身上滑落。
  “没人认为我有罪,没人愿意审判我,”他说,“所以,我只好审判我自己。”
  圣洁的教堂,古老的壁画与穹顶,构成了审判席。唯一的生者站在这里,痛诉自己的罪孽。
  他审判的不止是自己,卡明斯想,也是这场战争。
  国人都知道,将军不信教,可世俗的法庭并不认其有罪,最后的最后,他只能求助于虚幻的神明。
  他的目光扫向教堂的另一端,短暂的一瞬间,那沉重的目光里多了点别的,柔软的温情、愧疚。
  可是,那目光终究只是停了停,随即转向镜头。
  “这里,”他指了指身旁的布道台,“被狼人组织安放了炸弹。算算时间,差不多快引爆了。”
  卡明斯猛地转过头,望向伊文。对方注视着屏幕,看起来像是早已知情。
  “我知道,你们是在轰炸中失去一切的人,”他说,“有人告诉你们,要复仇,要血债血偿。我理解你们的愤怒,也理解你们的痛苦。”
  “可是,你们发泄的对象,并不是伤害你们的人,你们将无关的民众拖入了这个循环,而他们会拉进更多无辜的人,仇恨的漩涡越来越大,最后不可收拾。”
  时间在一秒一秒流逝,炸弹的数字正在慢慢归零。
  “我无权让你们放下一切,”钟长诀说,“无论是里兰的幸存者,还是克尼亚的民众,我无权审判你们。我能审判的,只有我自己。”
  然后,他望着镜头,一字一句地说:“把矿区图纸给克尼亚组织的,是我。”
  幸好台下没有教徒信众,否则卡明斯无法想象,场面会有多哗然。
  “我为了逼迫联首推动改革,炸毁了矿区,在此,我向所有被影响的民众赔罪。”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在一次,望向镜头后面的某个地方。
  “也向我此生唯一的爱人赔罪,”他说,“抱歉,你说会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却食言了。”
  他的目光停驻了两秒,然后回到了镜头。
  “我此生无数次发出祈愿,说要结束这场战争。可是,我实际做的,只是站在高台之上,宣讲战死沙场的荣耀,只是一步又一步地扩大杀戮的范围,”他说,“战争一旦开始,善恶都变得混沌,没有人能守住自己的底线。回头想想,我的祈愿是多么幼稚可笑,道貌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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