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昭娣
1890
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鹿港沿海林家正在为长女昭娣整理包袱,今日她将出发前往鹿港最繁华的「鹿港大街」向师傅拜师学艺。
"囡囡此行千万不可给人家添麻烦,跟着师父好好学,在人家家里要懂礼貌,要主动做事......"
林母一边帮林昭娣检查包袱头也不回地向身后的昭娣说道。
"娘放心,昭娣明白。"
昭娣看着林母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捨。
"还有囡囡.......虽然娘知道你懂事,娘还是得给你提醒提醒......"
林母深吸口气才再次开口。
"......娘希望工钱能够拿一半添补家用,你也知道咱们家的情况。"
林母转身视线直视林昭娣,昭娣直直对上林母略带探究的目光,心底微微泛苦。
林家从祖辈就是以捕鱼为业,日子虽说不上多富裕,但是一家人总是和和美美......
直到林家的小儿子文耀在四岁时确认得了羊癲疯,当时昭娣才十岁,至今已三年有馀,此病症对于一介普通家庭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文耀是林氏夫妇望穿秋水才盼来的男孩,从林昭娣这个名字,就能看出这对夫妇对于男孩的重视。
为了维持生计,林昭娣常常在父亲捕鱼回来后,与母亲一同前去菜市场交付渔获,留下父亲在家中照顾弟弟,家中收入还需拨出一大份为文耀买必须药物。
"娘我心里清楚,您与爹爹放宽心便是。"
林昭娣麻木开口,这件事不知被两人说了多少遍,但他们总是不住地一遍遍确认,昭娣清楚父母爱她,可也更爱弟弟。
说实话其实她并不讨厌弟弟,反而还疼爱有加,毕竟他总是跟在身后糯糯地喊着她阿姐,样子是多么可爱、可怜也可怨。
昭娣并不怨恨这个家但是她也想有一份专属自己的爱,一份专心致志、独一无二的爱。
而在去年冬天的某日,她遇到了改变她一生的贵人……
那天昭娣与母亲如往常一般,行在市场的道路上,两人脸色不是太好,因今年冬天的捕鱼量较往年大为缩减,为了弟弟的药钱,母女俩经常接一些农活、绣活。
昭娣的绣工在沿海人家颇为有名,针法细腻秀气、线条匀整,一针一线、经络之间井然有序,尤为在绣製花卉上显得活灵活现。
但长时间的工作已经让所有人精疲力尽了......
这次在市场议价的结果又将鱼货的价格压底了许多,因鱼货稀少市场价格飆升导致许多居民买不起鱼货于是纷纷改买禽肉与蔬果,到底造成鲜鱼卖不出去而腐败,现在市场中许多人都不卖鱼货了。
"唉......你说这是该如何是好,现在咱家钱主要的来源快断光,文耀该如何是好?"
林母脚步沉重,脸上神色焦急颓然,这是在文耀生病之后最常出现在家中的神情。
繁华大街上人来人往喧闹、欢乐彷彿都与他们无关,那是他们触及不到的世界。
林昭娣盘算着将一些绣线等卖掉度过这一阵,虽然绣一些帕子、衣裳能够得到一笔不错的工钱,但绣製时间长也是一大问题,等换到一些铜钱后,再去接些农活,应该也能撑过一阵子。
就在昭娣暗自决定将自己的生计用品卖掉时,两人接听到不远处的喧闹,下意识将目光放在那处。
" 夫人?夫人!您没事吧!"
远处只见一衣着华丽的妇人倒在地面上,身旁还跪着一位丫环正不知所措地叫唤着。
大街上的人听到动静,纷纷上前凑个热闹。
"夫人!药在哪里?!救命!我家夫人有羊癲疯之症,有没有人可以救救我家夫人!"
丫环在搜了个身后,绝望的发现自己没带夫人的药,不禁将求助的目光看向眾人。
但围在附近的人因为碍于男女授受不亲就已有许多人不敢上前救助,现在听到这位夫人患上羊癲疯,想要上前帮忙的人全都后退几步。
"姑、姑娘!羊癲疯不是会传染吗,怎么你家夫人还敢出门,现下羊癲疯发作不是致我们于危险之中吗?"
有人躲在人群中大声地说着。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丫环知道自家夫人有这个症状,也知道这种病症并不会传染,但也不知该怎么解释,这时急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羊癲疯以肝、肾、脾亏虚为主要因素,以上述所说敢问何处有传染之疑?"
"若不了解此病证,便请不要以讹传讹,无端毁人家清白!"
此时一道女子稚嫩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出,语气带着与稚嫩声音不符的沉稳,却不知为何听起来非常有说服力。
眾人回头张望,只见一位年约十来岁的女子朝妇人走近,清瘦的脸庞上,灵动的大眼睛盯着方才说话的人。
林昭娣一边说一边走近,将妇人身子改至侧卧并将领子稍微拉松,昭娣将手抵在妇人胸前遮住,挡住领子内的风光,最后拿出帕子将妇人脸上、嘴角口沫擦拭乾净。
"好了,羊癲疯大部分患者都会在几分鐘内自行清醒,请各位给这位夫人一点空间都散了吧。"
眾人面面相覷,但也知道不能帮上甚么忙也就离去了。
一旁的丫环泪眼汪汪地一直盯着昭娣,看着她熟练地帮助自家夫人恢復,心里终于能够放下心来。
身为随身丫环却忘记带夫人的药,她已经能够想到最坏的情况,此时对着救命恩人是连连感激。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小青谢谢您出手帮助我家夫人!"
"唔......."
几人听见微微的一声呻吟低头一瞧,只见妇人停止抽搐,大口大口的喘气。
刚刚妇人在病状发作时想做些什么、说些什么都没办法做到,只能看着许多人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心中只觉得羞涩与委屈。
后来只见一位小姑娘将自己侧向她替她挡住大半不怀好意的视线,这才稍稍缓解她的紧张,才能慢慢平復下来。
妇人抬起手想要起身,丫环和昭娣连忙一起将妇人扶起,并在附近巡了个茶楼休息,妇人看眼前这个娃娃不过十来岁,竟有如此胆量与见识,便与林母聊起。
"令嬡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胆识,真是钦佩。"
"说来羞愧今日因我婢女未将药品备齐,给各位添麻烦了。"
林母连忙摆摆手,有些羞涩的说道。
"不敢当不敢当,小女只是一介粗野ㄚ头,也没读过什么书。"
林昭娣端茶的手一顿,随即继续为两位妇人倒茶。
名唤小青的婢女,看到昭娣的举动,那有人让客人倒茶的道理,况且还是拯救她生涯的救命恩人,于是急忙说到。
"姑娘切莫动手!奴婢来做就行了!"
"无事,你刚刚也受到惊吓,休息片刻吧!"
妇人看着昭娣乖巧懂事的模样心里一阵满意,她虽然也有一位儿子,她这位儿子啊!
在他人面前总是一副芊芊公子模样,但身为亲娘的她知道她这位儿子脾气比牛还大,经常报復惹到他的人家,人家还傻傻被骗。
还是女儿来的好,娇娇软软还乖巧可爱,家里头都是大老爷们也没人与她说说话,如果有了女儿还可以与她一边做做绣线花一边说说闺中话。
妇人越看昭娣越是满意,这小女娃生的脣红齿白,一双灵动的双眼如同小鹿一般水汪汪的,只是瞧着身版单薄、脸颊消瘦,衬的眼睛越发的大。
妇人实在好奇昭娣为何了解羊癲疯遂问林母。
"那令嬡是如何知道羊癲疯是如何诊治的?"
"说来也是缘分我小儿也患上此病,因此昭娣才有幸为夫人排忧解难。"
提到文耀,林母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浮现担忧与悲痛。
妇人看到林母神情,心里也隐隐泛起同情,身为父母她知道林母之痛。
她看着眼前母女,身着朴素缝缝补补,身上、头上无一首饰。
一看便知是穷苦人家,可惜羊癲疯并不是能治好的病,只能靠药物稳住,依长期来说是一个庞大的钱窟窿。
"抱歉听到这件事,令公子可还好?"
"好不了一点!这病就是个炸弹,不知何时就会要了我小儿命,现今...现今没了钱我也不知该当如何!"
林母神情激动,说到痛处时几度哽咽,昭娣拿出帕子递给林母,抬头瞧见妇人面露疑惑,便向她解释近期的困境。
"家父"
"原来如此,抱歉我不是故意提及你们难处的,若有我可以帮助的请尽量提出,我会尽我的棉薄之力。"
说是这么说但是林氏母女俩并不是为了要求报恩才救了妇人的,如今再向妇人提出帮忙总感觉心里怪彆扭的,也怕妇人误会。
妇人家中虽也在做生意但做的也不是农渔业,因此妇人一时也不知自己能够做些甚么,场面安静了下来。
妇人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眼神瞄到林母手中的帕子。
那张帕子虽被林母揉成一团,但是她还是看出上面绣的图案,是几朵牡丹,牡丹生的鲜艳欲滴、奼紫嫣红好不好看,不知是牡丹生的极好,几隻蝴蝶翩翩起舞,缠绕在牡丹身边,起起伏伏竟是不捨从牡丹身边离开,一幅岁月静好,却又灵动的出现在妇人眼前。
妇人又看向被自己放在一旁的帕子,那是刚刚昭娣为了帮她擦拭口沫而拿出来的帕子,上头也有一幅菊花图。
一簇簇菊花被放入一只纹有长命锁的花瓶中,虽然较矮几朵菊花边缘已呈现衰败之姿,但还是高高的抬着头,最上面的几朵长着鲜艷的黄橘色、每片花瓣都欢乐地舒展着,帕子周围绣满祥云又将整幅图衬得仙气四溢。
好一幅祝寿平安如意图,一看便知这是昭娣为了文耀所绣的帕子,而林母手中的蝶恋花彷彿是在说昭娣对母亲的依恋与爱慕。
'这孩子的绣工如此精细,每一幅彷彿都是活生生在眼前上演似的,也许......也许我可以收她为徒,只是不知这孩子愿不愿意跟我走。'
一想到自己不仅可以帮助到林氏母女俩,自己还可以白嫖到一个可爱乖巧的闺女!啊不是......是徒弟,她便忍不住向昭娣开口问道。
"孩子你愿不愿意认我为师!我可以教你做绣线花!"
昭娣母女俩被妇人突然的言语吓到,瞳孔放大表情有些镇愣,小青听到自家夫人的惊人发言,也微微叹气无奈地看向妇人。
她虽然才在妇人家做了一年,但她也是知道自家夫人的性子,虽然夫人平时贤淑文雅,对待所有人都是一副淡雅安静的模样,但是只要遇到自己有兴趣的事情,就会突然变得很积极,也不怕吓到人家。
妇人看到小青无奈的眼神,才惊觉自己吓到人家了,连忙补充道。
"对不住我太鲁莽了,我的意思是我刚才看到昭娣的帕子,实在是欢喜得紧。"
"如果你不介意,愿不愿意来寒舍当我的弟子,我可以教昭娣将你的帕子变成真实的物品。"
"利用绣线花可以做出栩栩如生的作品,你的作品如此美丽可以不只侷限在平面上,我希望有一天能够看到你的作品能够摆在我的家中。"
"啊!不用担心食宿我们会负责的,一个月月俸我可以给你100文,出师后就依你卖出的价格那些就全是你的了。"
"另外我可以供你读书识字,你也可以提出你想学的,但先决条件是要你能够先学好绣线花与读书。"
妇人提出的条件实在是太好了,林母忍不住发出质问。
"夫人为何对我们如此好?我们只是普通人家不需如此费心的,读书识字不是我们女人能做的事!"
妇人听到林母的话感到不解,从小到大她总是受着良好的教育,出嫁后丈夫也会带着她四处游山玩水,阅歷不同的湖光山色,而家里的生意也有她的一席之地。
"有何不可呢?总道谢道韞咏絮才,引得眾人追捧,读些圣人书总是不错的。"
"女子待嫁人后,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若有一天发生不幸,这些知识与能力总是可以为我们求得一丝庇护。"
"我们昭娣如此聪慧、如此心细,如此兰心蕙质,一定能够成为一代才女,是了昭娣。"
林母转头看向一旁的昭娣,只见昭娣眼中迸发渴求,她也想读书,她也想读万卷书走过万里路,她想做一回自己。
看着昭娣已经明显动摇,林母忍不住问道。
"可绣线花有甚么好学的,不就是女子出嫁时所用的吗,这边家家户户都会做啊?"
林母不捨昭娣,也事关昭娣的人生,总得问个明白。
绣线花在当地并不是什么稀有物品,是每个女子出嫁时都得在头上配戴的发饰。
新娘子也会亲手缠製并分给母亲与女性亲戚好友,除了为自己求得好福气也让其他人沾沾喜气。
绣线花款式主要分为石榴花、福禄龟寿、主人花、媒人花和春仔花,各自的配戴者为新娘子、婆婆、母亲、媒人和各女性亲戚朋友。
"当然论传统来说,绣线花常常只应用在一些喜庆事上。"
"然我认为绣线花也能做出不同的事物。"
见昭娣母女俩脸上还是疑惑的神情,妇人便提议。
"不如不知可否邀两位来寒舍见见我所说的绣线花,我相信昭娣你一定会喜欢的!"
林母知道昭娣一直以来都想能够读书、写字、做喜欢的事,到底是这个家拖累了她,现下有这个机缘,去看看也无妨,于是向妇人点头,答应了她。
看见两人愿意去家中作客,妇人高兴地立刻吩咐小青。
"太好了!小青去把马车叫来。"
"好的夫人。"
等待小青叫来马车的时间,妇人才想起自己还未介绍起自己。
"哎呀!真是失礼,还未对二人自我介绍,敝姓黄名唤玉仪,是鹿港大街谢家的夫人,家中主要是卖些小洋玩意儿,请唤我谢夫人便好。"
林母两人听到谢夫人的姓氏又再次露出惊讶地表情。
无他只因为黄氏是鹿港的一大姓氏,且听到谢夫人说只是卖些小洋玩意儿真是太谦虚了,洋人的东西可不是一般人所买得起的。
林母心中想着。
'昭娣能够在这么富贵的人家家中做徒弟,也算是祖坟冒青烟了。'
远处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三人面前,小青将谢夫人与两位客人扶上马车。
马夫一声喝斥便驾着四人一同回到谢宅,只留下尘沙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