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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2. 「五告」烂

  「原本不想来……」她咕噥,后面的字句整个糊在一块。
  天明听不清楚,只能从刚刚拼凑起来的叙事中,找寻任何蛛丝马跡、试着理出一缕轴线。
  「你都知道囉?」
  一听,珮瑄一时之间无法言语,任凭一粒粒泪珠滚落双颊。
  张天明无法妄自揣测,只能缓缓点头。
  她哭着继续解释:思亚已经私下透露好几次想把「第一次」「献给」最喜欢的人。对方一定说什么也不会接受──她当然有自知之明。她也不想不计后果直接跑到对方面前「给」人家不想要的「东西」破坏表层的友谊。
  友谊……「女有情,」男不一定有意──她想到的解法就是反过来利用「友谊」──
  「你是国中同学,你一定能帮忙,对吧!」拜託──这种事情只能找熟人帮忙──你不想要亚亚去给陌生男子伤害吧?吼──说出来已经很丢脸了,不要再让亚亚讲第、二、遍──说,帮不帮?在亚亚时间之内,亚亚就是女王,所有人都要听亚亚的;熟人──这几个国中同学──都习惯「亚亚时间」也都乖乖陪亚亚胡来。他一定不可能拒绝──亚亚不会给他机会拒绝──亚亚只要说:你一定要救亚亚,亚亚想在跟喜欢的人做之前,先有经验──不然到时候,亚亚像死鱼一条躺在那边给人撞,也都没反应,亚亚就被嫌弃,被分手、被拋弃──到时候──
  都、是、你害的。
  你一定要救亚亚。他无法拒绝「朋友」的请求──不管是要他卖血、卖肉,甚至割器官去卖──「朋友」有难,他不可能见死不救。
  他就是讲义气的国中同学。虽然很为难,他还是会尽力满足思亚的要求,跟她「事前训练。」
  亚亚就得逞了:就这么简单。
  欸,那什么表情?怀疑喔──不好说哦:没人知道会不会摩擦摩擦,一不小心就擦出真爱的火花──他的个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很容易就投入感情──只要让他不小心说出口「我会负责,在一起吧──」
  不管结果怎样,亚亚都赢。
  珮瑄不想来──不「五告讚」──「五告」烂──她的人生烂透了──她得来──不想来──必须来──她无法接受自己在当事人面前崩溃痛哭,什么都没办法为亚亚做,那样会好痛恨无力的自己──该祝福亚亚:轩轩不是亚亚的好姊妹吗?难道不是「亚亚好就好」吗?难道不是「亚亚要轩轩怎样」就怎样吗?──不想来──不能不来!
  「不想在思亚被上的时候,不在身旁安慰她。」
  「珮瑄喔……珮瑄珮瑄珮瑄……欸,很好听啊。」
  骗人──明明就小女生的名字……「珮瑄」是什么烂名字?
  都她妈妈想要她像个娇滴滴的女生才取名「珮瑄。」
  「你就是女生啊;妈妈给你取女生名字,就是要你像个女生啊;女生就是要有女生的样子啊──」
  害她得贴着这张一辈子撕不下来的烂标籤。
  「呃……你不觉得……这个名字,」珮瑄就在一张白纸上,很不情愿地,写下自己一直憎恨的女孩名,「很小女生吗?我就不喜欢。」
  「欸不会啊,」思亚──那时候还是心亚──就一把抢过她的笔,在下面写下「佩轩。」
  「你看嘛,这样不就很像男孩子的名字吗?」写完,心亚用手掌包覆佩轩的手背,「亚亚觉得很棒啊。」
  思亚的话语替这两个字施加某种魔法,看起来像在纸上发光。
  体认到自己中了名为「单相思」的「诅咒,」珮瑄的脑海并非充满粉红泡泡,脸上也没有洋溢恋爱中的男男女女才会露出的笑容。
  她认知到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
  「人无照天理,天无照甲子。」
  她妈妈可是「守护家庭幸福大联盟」的「衝锋大队长。」时常可以在LGBT活动或主张性别开放的场合看到勇猛无惧的她,揹关东旗,站在最前排跟勇敢站出来的同志叫骂:
  「就是你们!什么男生爱男生、女生爱女生,搞什么乱七八糟。男生爱女生,天经地义。人若无照天理,天就无照甲子;现在才几月,都已经热成这样──」
  「同志」们看到她的妈妈这样,拚命不让嘴角失守。有些跟她自己同年的年轻人还会语带嘲讽跟她妈妈对呛:「你照天理活到这把岁数,还不是长成这副德行?」另一组人马更过分:「不难想像你孩子会长成什么奇葩(『是鸡巴啦,干!』后面有人跟着叫嚣)模样。」当时就在场帮她妈妈的珮瑄,听到人家这样说,还比出「握老二刷牙」的手势,心痛万分。欸人家的妈妈给人这样糟蹋,谁不心疼。而且,她自己也不愿意站在这里啊──这些叔叔、伯伯、阿姨、婶婶,哪个不是带有仇恨在看自己这种……这种性向不正常的人──
  她里外不是人。
  她妈妈变成很有名的人──很负面的人物、网路节目街访取笑的对象……还被做成梗图、剪成迷因,被各种「鬼畜,」被remix变成唱rap的阿桑「人若人若没照天理,天就天就没照甲子──甲甲退散!人若人若没照天理,天就天就没照甲子──」周珮瑄的交友圈充斥这种洗脑恶搞歌──同学没事就在「人若人若没照天理」、女生朋友随口都在「天就天就没照甲子」、同志社团里面整天在cover翻唱「甲甲退散──」
  闭嘴你们她妈这群混帐王八蛋臭鲍鱼她是我老妈耶给你们这群生芒果阴道烂掉贱婊子屌开满花烂胚子糟蹋通通给我闭嘴──
  同性婚姻合法化之后,所有同温层的网友更加大力道揶揄她妈妈,让她妈妈更加孤立无援。
  有时候,她才觉得她妈妈才是被霸凌的少数。
  珮瑄会觉得:这是她自己的不对;甚至觉得:一定是自己坏掉了,才会不「照天理,」女生爱女生。她触犯天条,却由妈妈来承受──凭什么?为什么这么不孝──肯定是坏掉了──「把你养那么大,」坏掉了──「送你读大学」坏掉了「好的不学学坏的」不学好「学人家搞同性恋」学坏的「叫你交男朋友」不孝「都讲不听」讲不听「你跑去搞同性恋」讲不听「书不好好读」学坏的「搞同性恋」坏掉了「都不听话啊,养囡仔无效啊」无效啊「养囡仔不孝囉」不孝囉「要妈妈我怎么见人」不孝囉「是要得爱滋喔」无效啊「孩子都随便叫了」都乱搞「什么女生爱女生」都乱掉「怎么教小孩」白养了「什么妈妈跟妈妈结婚谁能有两个妈妈」坏掉了「要绝子绝孙了」不孝囉──
  「人若无照天理,天就无照甲子。」
  碰!结论:寧可把自己锁进深柜。
  这次「毕旅」是最后一次机会。她终于下定决心要跟心爱的「她」直球对决;同时,也是跟身为「罪人」的自己,将过往的歷史与纠葛一次理清──她豁出去了。
  原以为能趁第二次毕旅缩短与思亚之间的距离──她甚至打算一逮到机会,就趁乱告白──结果对方先私讯,拉她入伙:
  「轩轩就是亚亚的『共犯,』就降。」
  「亚亚说轩轩是就是──」
  这下全乱了套。
  珮瑄怨恨自己为何不能鼓起勇气,刚刚思亚在车上安慰她的时候就直接告白──她踌躇不前,等于拱手将心爱的思亚拱手让给彭允文。
  到底在干嘛?──关键时刻,竟然龟缩?
  「那个渣男明明都有女友了,还在肖想追姓卞的。」
  Hold-on, hold-on──张天明听糊涂了。
  珮瑄的用词具体到不可思议。首先,她怎么判断彭允文有女友?其次,「还在」肖想的依据?
  「等等,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啊。他就一直接手机啊。我还趁他去旁边讲电话的时候,跟晓雯讨论说他是不是跟女朋友讲电话──」「不不,我的意思是──」「感觉就是啊──」
  天明全力运转的脑袋还在釐清事情的脉络。一下灌进来太多资讯,令他头晕脑胀──他需要问对问题,就像找到用来开啟密柜的关键锁钥。
  「你怎么知道允文『还在』想追晓雯?」
  珮瑄发出一声令人不寒而慄的冷笑。
  「他不是从国中开始就喜欢人家?还在毕旅的时候,用白痴方法跟她告白?」她停顿,边蔑笑,表情冷若冰霜,边摇头,「我从来不知道男生可以这么白痴。」
  等等,听珮瑄的说法,简直就是她亲眼看过……不可能,这件事只有当事人和那时候刚好在场的人知道才对。
  珮瑄突然沉默,陷入紊乱的思绪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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