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3. 否定
为什么「不是」男生?
现实与理想间的落差往往如断崖一般:你不是放弃抬头去看高处的理想,就是攀爬上理想之巔的途中就被熟人、长辈,或社会的期待眼光,硬拖下来,直坠现实的坚硬岩盘,重摔而死。
她在父母规划的人生道路上──由他们期望的目光画出的狭窄虚线──小心翼翼走着,终日面对随时会踩出虚线而直坠深渊的恐惧,卑微过活。
「你是女生。」你踩出这条虚线你就死定了。
截至国中时代都还好;因为男女生理上的差别还不算太大。顶多只有头发的长短与穿的制服是裤子或裙子而已。后者容易解决:「穿裙子不好行动、不舒服。」学校尊重学生的身体自主权──多元价值万岁!──
没有,前头更是困难重重。
父母殷殷期盼之下,珮瑄勉强自己考上县立高级女中(好让妈妈能在亲戚面前吹嘘「我女儿读X女哦」、「那一定很会念书囉──」)上高中之后,珮瑄的生活陷入恶性螺旋,且不断往地底下陷。想像一下:身旁全是年轻、正进入急速发育期的女体;而自己的身体也不争气地朝社会期待的「标准女性体态」方向「健全地」发展。进女校之后,她一度很讨厌自己的身体:「什么隆起的乳房」烂死了「碍事的大屁股」烂死了「肌肉量就硬是比男生少」烂透了「下面开个缝」烂到不行「上个厕所都不方便」烂到根部「每个月还得忍受腹痛」有够烂「没算好时间没贴流得整条裤子都鲜血」很烂有够烂──这一切的烂事,一切、一切的错误,都源自一对搭错的染色体:XX──为什么不是XY?──XX──两个大叉叉:一个否定她的人格,另一个否定她的所作所为。因为这两个大叉叉,害她终其一生得被囚禁在女孩子的身体里面──
「你是女生──」
女生只能让男生爱。
「要是胯下多一根屌就好了。」她碎念。
「你说是不是,张天明?要是胯下多了根屌,人生会不会更顺遂?」
不明就里。天明没听懂这句疑问的意思──最令人困惑的,莫过于为何在此时此刻,正要突入关键之时,不合时地岔开。他总不能没头没脑打断人家。如果对方不想讲呢?那会是天大的损失。
不能放掉千载难逢的机遇。天明选择单就假设与现实矛盾的部分,试探性提问:
「女生……要怎么有……有『屌』?」
一被反问,就像被漏电给电到,珮瑄突然全身剧烈颤抖──又像一隻破蛹而出的昆虫,无法撑开外壳而卡死在其中,无助地扭动、挣扎。
「我明明努力过了!」她凄厉嘶吼,「努力过了努力过了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努力得要死了──要死要死要死要死了──」随后放声尖叫。
珮瑄打扮得中性,让特别突出、令她很不自在的第二性徵看起来不那么明显。为了让行为举止上都像个男生,她刻意模仿男明星讲话、培养男生兴趣──打男生喜欢的射击电玩、重训健身、秀肌肉、买球鞋──任何男生喜欢做的事她都去做。她学着讲话粗鲁,没讲几句话就故意带脏字。「男生要有幽默感」、「男生就是要撩女生、就是要主动追女生」、「男生要对女生体贴」、「男生要当护花使者」──这些黄金法则她都试过了,却没能顺理成章变成男生;反倒,意外在女校「挺吃得开」的。常常会有女生(学姊、同届生,或学妹,都有)跟她告白,她都一一婉拒了。
珮瑄已经尽全力扮演好男生──心爱的「她」为什么就是看不到?
到底还缺什么?
「告诉我,张天明,为什么男生可以理所当然爱女生──是不是因为有屌──是不是、是不是?」
第一次看到珮瑄如此毫无节制地宣洩情绪,天明自己也被一股庞大的情绪冲击,差点屈服而放声大叫。
其实,整件事非常单纯,单纯而残忍,残酷而没有任何转圜馀地:有,或没有,都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
张天明许早以前就接受这个不容争辩的事实──接受这一生必须面对「这根到底有没有用,还是只会把事情搞砸、摧毁人生」这个命题──每当夜深人静,书读不下去的时候,掏出来,萤幕播放配菜,搓一搓发烫,看会不会像迪土尼童话中的法杖变出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没有;幻想止于高潮、喷射出来的一剎那──下一刻是用来充当心仪之女、投射性幻想的对象、勤奋劳动的劳工典范、卖命演出的AV女优的面部特写:事后虚脱的表情。
眼前仅剩萎靡不振、垂下的肉条。
张天明颇能共感珮瑄的感受,却无法真正同理她──顶多只能同情她,像同情遭逢巨变而流离失所的灾民。
「啊好羡慕张天明同学有屌可以理所当然爱女生是不是张天明同学你是不是也庆幸自己有屌所以可以大胆放心爱女生快告诉我!张!天!明!有屌的张天明同学有屌感觉不赖对吧你是不是觉得有屌就很屌蛤无所不能蛤有屌就可以爽爱哪个女生就上哪个女生爽不爽张天明同学爽不爽啊──呜呜有屌真好对不对张天明同学好希望有哪个谁可以把屌拿来跟哥的缝缝交换哥也想要一根屌你说好不好张天明同学哥也好想要一根屌有屌的男生想爱哪个女生就爱哪个女生对不对──张天明有屌的张天明同学快回答我对不对!」
她哭天抢地、对空气挥拳、踢脚,像是诅咒某个看不见却无法击败的大魔王。
「你说的都不是事实。」天明就事论事地说,「没有哪个男人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或爱干哪个女人就去干她而不用付出代价。」
幻想成为男人的珮瑄像被重拳狠狠击中胃部。
张天明讲得非常精确,不容反驳。
她咬牙切齿,不甘心地回问:
「那、那,告诉哥──男生是不是因为多了根没用的肉棒,」珮瑄露出看垃圾的不屑表情,用轻蔑的语气,「智商普遍低落?」
关于这点,珮瑄倒是没说错。
「可能喔。」天明半认真半开玩笑迎合她,「可能是原本该长脑力的能量,都长『鸡』力去了,」他说着说着,一不小心自己笑了出来,「所以智力普遍不高。」
珮瑄突然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都有思、亚、这──么好的女生、喜欢他了──为、什──么,为、什、么!张天明同学!回答我!为、什、么,他还追别的女──人呢?为、什、么──追别的陌生女生就算了偏偏还是打枪过他的国中同学?」
「喂,卞姓人。」
晓雯起先故意不理他。
「卞姓人我叫你,干,故意不甩我喔,卞姓人。」
「干嘛,彭允文,你为、什、么要一直来惹我──离我远一点喔!」
当时在场的天明第一次看到晓雯「夯起来。」
「卞姓人──没听到我叫你喔卞姓人──」
「就跟你说不要,你一直讲一直讲一直讲──烦不烦啦!」
她俩的吵架声很快吸引许多同学的注意,纷纷聚过来,围成一个扭扭曲曲的圈。
「不要烦我啦!」她气冲冲甩头,准备离去。
「喂──干你娘咧!」彭允文罕见怒吼,震撼不少围观的人。
晓雯也吓着了,站在原地不敢稍动。
「啊我一直叫你卞姓人──啊都这么明显了,还没发觉喔。」
卞晓雯一听,脸瞬间涨红,东看西盼;围观的群眾交头接耳,窸窸窣窣讨论了起来。
「装死是不是──回答啊,卞姓人,」允文仍旧咄咄逼人,「鸡掰咧,你就知道了啊,还假掰咧──干!」
观眾的讨论声渐渐要压过允文的质问声,甚至有人说「干嘛干嘛,告……」「哇干直球对决了喔?」「靠夭喔彭允文水哦──」渐渐,替允文「应援」的叫喊声多了起来。
「卞姓人你讲话啊卞姓人。」被旁观者一激,允文更拉不下脸,态度变得更为强硬。
「卞姓人你臭耳郎喔,干嘛都不说话啊,卞姓人?」
眾目睽睽之下,她什么话也没说,头也不回就跑走了。
从头到尾在场的天明发觉珮瑄说错了──至少,没有说对一件事:小雯没有打枪人家──根本落荒而逃,结果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
珮瑄的说词明显与事实不符。这个矛盾之处,他坚信,将是釐清问题的关键锁钥。他安静等待,等待鱼咬上饵食的时机──
「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天明听到关键字词,便闭实嘴巴;深怕一出声,吓跑即将咬上鱼鉤的鱼。
「痛恨自己是个女人。」珮瑄擦拭弹珠大小的泪珠,哽咽讲着,「要是也有屌的话,思亚会不会喜欢上我?」
天明都知道。
自国中以来──她不可能假装不知道──思亚就对允文一片痴情:她们有事没事的拌嘴无不透露这个铁錚錚的事实。可以把眼睛曚起来──但不可能假装没看见;可以也把耳朵摀住──她们的打闹声,依旧渗入耳道。
周珮瑄──就算叫玄彬、山下智久,或柴克.艾弗隆,都一样──
思亚只注视允文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