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祝微听了这话,瞬间沉下脸:“秋相秋相,朕才是皇帝,况且他病得要死,谁管他同不同意?”
  祝微的话还未说完,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哀切:“皇爷!”
  “咚”!寝殿大门开了,一股寒风卷着细雪窜入帘帐。
  王吉跪在外面,含泪一拜:“皇爷,秋相他今早去了……”
  祝微一怔,尚没反应过来,他喃喃问道:“去了?去哪儿了?”
  王吉低着头,眼泪扑簌簌地砸在了天宝殿前的青石板子上:“秋相久病不愈,今早……咽气了。”
  祝微张了张嘴,把“咽气”二字在喉间滚了三遍,这才意识到,他的老师,秋泓死了。
  昨日出宫,秋府一片冷清。
  秋泓的儿子们跪在游廊下,给祝微请安,称父亲病重,无法见人。
  祝微背着手站在秋府家眷前,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秋泓的次子,秋云正的身上。
  秋云正长得并不像秋泓,但秋泓那如今不在京中的长子秋云秉却不论是长相还是身段气质,都像极了他的父亲,尤其那双眼睛,更是如出一辙。
  想起即将要被这样一双眼睛扫过,祝微下意识地腿一软,情不自禁要低头向先生认错。
  可秋云正只是低声道:“父亲昨日昏过去前曾嘱咐孩儿,不见一切外客,但皇上不是外客,若您真要见父亲一面……”
  祝微没答话,直接抬腿跨过门槛,前面挡着的人自动让出了路。
  然后,他就看到了躺在病榻上的秋泓。
  “他死了?”只穿了一件中衣,还坐在床上与爱妃戏耍的祝微怔然道。
  王吉伏在地上,不再说话,他静静地等着,等着这个熬了十六年,终于能够亲手主宰大昇的皇帝发话。
  可祝微却癫癫地笑了起来。
  他一面拍打着床铺,一面仰头大笑,仿佛这是什么天大的好事一般。
  ——或许,对于祝微来说,还真是一件好事。
  可紧接着,他的大笑就变成了声嘶力竭的悲号,滚烫的泪水冲出眼眶——这个刚刚还在笑的皇帝,突然又开始了哭。
  “皇上,”江贵妃心有戚然,她小心叫道,“您保重龙体,不要过于哀伤啊……”
  祝微充耳不闻。
  他猛地站起,奔向殿外,把跪在门下的王吉吓了一跳。
  “皇上,皇上您要去哪里?”
  长风卷怒雪,红墙映飞琼。
  这苍苍茫间,哪里还能找到那人的身影?
  祝微涉雪而行,蹒跚走步,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还是个稚子幼童时,秋泓曾拉着他的手,陪他站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皇城中,看着他摇摇晃晃地爬上台阶。
  “先生,那是什么?”年幼的小祝微指着飞檐上一座瑞兽,脆生生地问道。
  秋泓回答:“太子殿下,那是斗牛。”
  “斗牛?”小祝微叉着腰,挺着胸,“我要把它摘下来瞧瞧!”
  秋泓那秀美的眉目间多了几分笑意,他和声说道:“殿下,屋脊兽是宫城的保护神,若是您把它摘下来了,它怎么保护殿下平安呢?”
  小祝微绷着脸,似乎有些不高兴。
  秋泓接着道:“那它又该如何保护臣的平安呢?”
  小祝微这才缓缓展开笑颜,他“宽容”地说:“那就允许斗牛在上面待着吧!”
  稚子童音犹在耳畔,可年岁却一晃过去了二十多载。
  祝微呼出一口含着冰渣的冷气,这才发觉自己的脸上居然满是热泪。
  雪下得更大了,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仿佛看到不远处的天华门前站着一个穿着大红官服的身影。
  “秋先生?”祝微轻声叫道。
  颀长瘦削的人听到了呼唤,慢慢转过身,偏过头——就像在经筵和日讲时那样,脸上戴着一副叆叇,他的目光透过镜片,沉静地注视着年轻的帝王。
  风雪瞬间消散。
  “先生要去哪里?”祝微伸出了手。
  可那人却置若罔闻。
  “先生为何不答话?可是又在生我的气了?”祝微不禁问道。
  “北梁二十一帝,其中因笃信道学,屡屡开坛做法,以致天下民脂民膏尽被搜刮的是谁?”那人终于开了口。
  祝微呆愣愣地看着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时就答错了。
  是梁厉帝,可当时无心问学的小太子却说是梁景帝。
  秋泓手上拿着戒尺,却没有打他,只指着经史上的那段话冷声道:“今日把这一页背熟。”
  “我背熟了,先生,我背得很熟。”祝微慌忙解释。
  “《昭王本纪》中将兴祖开国定为顺天而为之事,这是为何?”
  “为何?”
  “宣帝不肯就降身死京梁,激励得喻家军困守鹊山多少年?”
  “多少年?”
  “鞑克将军呼延拱在北燕、广宁两地大破宣军,采取的是哪种战术?”
  “哪种?”
  祝微一个也答不上来,他立在风雪中,神思惶惑,一时竟不知眼前是梦还是真。
  纷纷乱乱之际,他忽而记起自己在见秋泓最后一面时,那人拉着他的手说:“皇上……是个圣明的君主。”
  圣明的君主……
  是在说我吗?风雪中的人叩心自问。
  不,不是,他是祝微,晚昇君王,中州大地一十九朝中臭名昭著的昏君,一个来自心底的声音提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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