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乡绅坟”棺材里陪葬的手札也是祝时元认定墓主人身份的一个重要来源。
  他跟随导师,走的是古籍修复研究方向,还在发掘现场时就初步查阅了墓主人手边的随葬文稿。
  文稿上的内容多半是墓主人和亲友的通信,其中还有不少是他生前整理的乡史风俗,这恰恰和墓志铭上所写的生平契合。
  但在发掘现场手忙脚乱,祝时元并没有认真阅读。而此时,在拍照留档和拆解书线的过程中,祝时元发现了一些关键信息。
  “墓主人姓王?”他将纸页小心翼翼地摊开,看着一封书信的抬头若有所思。
  一起处理文稿的老师也凑到了近前:“王什么?”
  祝时元摇头:“只写了尊河王相公,没有姓名。”
  “不过既然有个姓,那或许能先做个推论。”祝时元又犯了“艺术加工”的老毛病,他说道,“晚昇的太宁城里可有不少姓王的太监,他们都是拜在王吉门下的干儿子。王吉被诛杀后,手下的小太监们有的因在‘反王’中立了功,继续留在天极皇帝身边伺候的,比如王诚,甚至在永昌年间做到了中正司提督的位子。还有一些因为年纪较小,或者牵扯不多的,都给发放到陪都京梁了。”
  “也就是咱们梁州。”这老师非但没有责怪,反而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
  这给了祝时元接着说下去的勇气:“所以我猜,这个墓的墓主人应当是个被发放到梁州的王姓小太监,脱了籍后,在尊河乡安家,因上过内学堂,能识文断字,大概率人品也很不错,因此后来成了一乡乡绅。”
  这样的说法不无道理,祝时元也很认同。他继续往下读,很快,又看到了另一关键信息。
  《草鹤笔谈雅集》。
  这位王姓太监在书信中恳请友人为自己的《草鹤笔谈雅集》做序!
  祝时元霍然抬头,一时震惊不定。
  《草鹤笔谈雅集》成书于天极、永昌之间,以讲述晚昇社会民生为主,时不时还会穿插些朝堂野闻和志怪故事,这部书和《天极闲集》、《鹊山笔撰》以及《漱园焚香小稿》等一系列文人笔记杂谈共同构成了研究晚昇时期社会状况的文献史料。
  其中,《草鹤笔谈雅集》因在书里讲过不少明熹、天极两朝官员的秘闻,而被一些史学家认为,该书的作者或编者曾于明天之交在朝为官。但是,因《草鹤笔谈雅集》未曾有任何署名,所以作者到底是谁,至今也只有猜测。
  倘若真的能通过这些发掘出来的文稿判断出《雅集》作者的身份,那也算是留名考古学史的一件好事。
  祝时元一时心跳如雷。
  也正是此刻,他忽然想起了《雅集》中所载的一个野史故事。
  这个故事讲的是永昌十一年,因断粮缺饷,燕宁总兵马挚揭竿而起,率领镇河、牧流堡两地的十三万驻兵南下,直逼北都城门。
  永昌帝祝斓走投无路,准备一把火烧了太宁城,和马挚玉石俱焚。
  紧要关头,皇帝身边的太监王诚出了个馊主意,称自己认识一位来自北疆幽离台的巫觋,能用尸骨为死者重塑肉身,回招亡魂。王诚向年少不经事的皇帝吐露出一则深宫秘闻,说当年的长缨处总领大臣秋泓死后,天极皇帝不许他入土为安,一直把棺椁偷偷停在安宁宫,至于秋元正送回乡的,只是衣冠而已。
  口说无凭,王诚很快便为永昌帝找来了停在安宁宫密室里的棺材和自己认识的巫觋。
  那时在己丑宫变中退位的天极皇帝还活着,王诚在他的私藏宝物中寻找到了一缕秋泓三十三岁时留下的头发,交给巫觋,用以重塑肉身。
  就在大军兵临城下的关键时刻,满朝文武所期待的,居然是给一个已经死了四十多年的人阵前招魂,用他的威名来震慑叛军。
  据《雅集》记载,这场塑肉身、招亡魂的活动非常成功,彼时“天地间阴风大作,云卷雾漫”,最后天极太上皇在看到自己老师三十三岁时的年轻容颜后,“惊惧倒地,吐血而亡”。但可惜的是,众人千盼万盼,却没等到秋泓睁眼,马挚就攻打进了北都。
  祝氏宗亲再一次南逃,只是这回,当年保护祝颛和小太子南下又北上的秋泓,只是一个躺在棺材里的死尸。
  永昌皇帝为抵御叛军而阵前招魂秋泓这事不知到底有没有发生过,正史里没载,但永昌皇帝对秋泓的怀念追思却被《实录》和后人编纂的史书中反复提及,不少野史笔记里也记录过这场宏大却结果不佳的法事,虽细节有出入,可内容都大差不差。所以,也有史学家认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等荒谬离谱之事或许还真发生过。
  但相较于其他笔记,《草鹤笔谈雅集》中描述的故事更为有始有终。
  据说,在北都被攻破后,祝家人逃到京梁城外时觉得带着秋泓的棺材太累赘了,于是随手丢在了林子里。而京梁行宫中有个太监因儿时受过秋泓的恩惠,不忍看他曝尸荒野,所以带着棺材,躲避战火,最后把人安葬在了西江江边,并日日祭拜,香火不停。
  过去,祝时元只当这是个故事。毕竟,没有谁会去相信野史里的志怪传说。
  可是,如今他挖出了一座坟,坟里躺了个昇末新初的王姓太监,这太监还很有可能是《雅集》的作者。
  那他所载的故事,他所归葬的地点,以及他隔壁的金丝楠木棺,不就全都对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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