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秋泓还没来得及回答,李树勤已为他拉开了会议室的门:“陆队长,请。”
  吱呀,门阖上了,偌大的展厅中瞬间只剩下秋泓一人。
  他静静地站在展柜前,随后,慢慢抬起头,看向了左上方那个悬挂在墙角的摄像头。很快,红外灯轻轻一闪,自动控制的摄像头转向了别方。
  秋泓垂下双眼,把视线落在了面前的那盏花瓶上。
  花瓶前的展签明确写出,此物属于天极年间的两汉巡抚梅长宜。在梅长宜死后,他位于信州府的祖宅被抄,家中子弟尽数充军,而这个花瓶从此流入市面,几经转手,最后被人捐赠给了樊州博物馆。
  秋泓记得,梅长宜是他的门生,在那时,以梅长宜为代表的无数“南廷”臣党被人戏称为“秋狗”。言官弹劾,必称“秋狗”祸乱朝纲,威上作福,目无法纪。
  既然,“秋狗”之一身后凄凉,那作为“狗主人”的秋泓身后又是如何?
  秋泓平静地收回了目光,在空旷的展厅中踱步。
  这里有昇前期农民起义爆发时留下的早期火炮遗存,有形制古朴简单的手铳,还有来昇西洋人留下的西洋钟。
  最后,秋泓在一副叆叇前停下了脚步。
  展签上说,这是他的遗物。
  秋泓弯下腰,贴近玻璃,细细地打量起这副来自五百年前的眼镜——在阅读完《百科全书》和《家用日常大全》后,秋泓知道了这东西现在被称为“眼镜”。
  只不过现在的眼镜和过去的眼镜大有不同,现在的眼镜有镜架和鼻托,但在五百年前,叆叇大多只是两个用绳子穿起来的镜片。
  秋泓成为祝微的老师后,宫中的能工巧匠专门为他打造了一副有镜腿的叆叇,这才避免让秋老师讲学的时候,还得分出只手托着镜片。
  而如今这副摆在展柜里的,大概就是他的第一副叆叇,一个潞州老工匠所制的劣等货,他只用了不到一年,镜片就被磨毛了。
  后来这东西被他的小儿子秋云英拿去当了玩具,他也没再过问,而如今看来,秋家大概一直精心保存着自己的东西,以致代代流传。
  “趴得那么近,你也应该配副眼镜了。”正在秋泓注视着展柜里的旧物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他转过身,就见一位五官颇具攻击性的男人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高高地扬着下巴。
  秋泓眯了眯眼睛,神色间带上了几分狐疑。
  这人嗤笑一声,走到近前,从大衣内兜里掏出一张名片,用两指夹着,递给了秋泓:“沈万清,北都民族大学历史系教授,樊州博物馆学术顾问。”
  秋泓没接,他盯着这人看了半晌,脸上缓缓浮起了一个复杂的笑容。
  “沈万清”一挑眉:“什么意思?”
  秋泓笑了半晌,抬起头,轻快地说道:“你知道吗?一个人不管怎么掩饰,他的神态、他的一举一动,还有他的行为处事方式,都在不经意间暴露出这个人的身份。”
  “沈万清”脸上那副张狂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有的人啊,换了身皮,就以为自己能瞒住我,实际上,在见我的第一面,就把老底抖搂了个干净。”秋泓笑不可支,“沈公,我决计不是在说你。”
  “沈万清”,或者说,沈惇,登时脸色大变,他后退了一步,震惊地看着秋泓。
  秋泓却长舒一口气:“果真,你也来了,你若不来,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沈惇还没从被秋泓一眼认出的骇然中回过神,他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会,会一下子看出来……”
  秋泓一抬嘴角,不答反问:“还恨我吗,淮实?”
  秋泓和沈惇之间的恨与不恨,一直是后世人津津乐道的一大谜题。
  两人自长靖三十三年相识,到天极十二年沈惇去世,期间整整二十三载光阴,若是单用“恨”或“不恨”来形容,未免有些浅薄了。
  同床共枕的夫妻尚有嫌隙时,同朝为官的政客又怎会没有龃龉?
  沈惇已在“异世”醒来四年,他却仍然忘不了自己死前,令人飞马入京给秋泓送信,希望断气前能再见他一面的情形。
  可那封信被人随手丢在了秋相公文如山的桌案上,和无数无关紧要的小事堆摞在了一起。
  而等沈惇去世秋泓知道时,已是礼部奏定皇上,为故相选择谥号时。
  与其说沈惇是抱恨而死,不如说是,抱憾而死。
  所以此时此刻,他才会苦笑出声:“说那作甚?”
  秋泓一笑,从沈惇手中扯过名片,眯起眼睛看了半天:“沈万清,大学教授,什么是大学教授?”
  “就是书院里讲学的老先生。”沈惇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他劈手夺过名片,揣回了自己怀里。
  秋泓失笑:“给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沈惇理直气壮:“我不想给了。”
  秋泓无语凝噎,他摸了摸鼻尖,转移话题道:“淮实,你今日来这里,是专程来堵我的吗?”
  沈惇神色一顿,收起了方才被激起的一身气性,正色道:“你是什么时候从,咳,坟头里爬出来的?”
  “十月十一。”秋泓飞快回答。
  “果真。”沈惇“啧”了一声。
  “是几个小贼在那天把我的棺材打开了,你呢?也是八月十三吗?”秋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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