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也别一直盯着人家看啊。”沈惇拍了一把秋泓,又冲秋绪笑了笑,“这是我朋友,和你一样,也姓秋,来少衡古城采风,我带他随处转转,你忙你的。”
秋绪正被秋泓看得发毛,一听沈惇的话,立刻如蒙大赦。
待他离开,沈惇压低声音道:“这是你家长房的后代,看出来了吗?”
秋泓怎能没看出来?秋绪的那双眼睛简直和自己的长子秋云秉一模一样,其中那清亮又柔和的目光让秋泓难以抑制地去想,他死后,他的秉儿怎么样了?
“当年秋姑娘战死狄砀山后,她的堂弟,也就是云净的长子秋传芳被俘,在夷中城就义了。当时云净还活着,被天寿皇帝以修史为名请到了北都,但或许是因年事已高,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云净在北都不过半年,就去世了。”沈惇说起故国旧事,不免叹了口气,他道,“后来,你家二房三房先后绝嗣,只剩当初云秉的子孙们因祸得福,在乱世结束后,回到了少衡,以务农为业。只是……有新一朝,秋家再无人入仕。”
“因祸得福?”秋泓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沈惇没再说话,他领着秋泓跨过仪门、天井和庭院,越过古戏台进了廊庑。
廊庑一侧的墙上挂着一些碑刻和书画,其中大部分是秋泓的,还有一少部分是他的孩子们的。
“‘度马怒关外,渴饮残阳血。虏尽鸟飞去,月折珠桂沉。’这是秋姑娘的诗。”沈惇见秋泓在一块石碑前伫立不动,于是说道。
秋泓认真地点了点头:“这倒像正儿,比我会作诗。”
沈惇笑了:“走吧,进去看看你的牌位。”
两人出了廊庑,越过摆放着秋泓塑像的拜厅,从拜厅后那个被封死的古水井旁走过,进了宗祠最后一道寝厅。
在寝厅内,正前方是香阁,香阁正中央竖着神主,上书“皇昇秋忠懿公之神位”,后面正对着的是秋泓身着朝服头戴梁冠的画像。两侧,则是摆放着秋家列祖列宗牌位的埳室,其中不光有因秋泓上封三代的秋谌、秋顺九,还有秋泓的儿子秋云秉、秋云正、秋云净,孙子秋传芳、秋传泽,包括他的孙女秋慕兰等。
“据史学家考证,这里原本是你们秋家的私塾,在你死后,云正主持修缮,改成了一个小祠堂,刚刚外面的几进院落,都是因二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火而重修的。还有后面你的墓地,也是……”
沈惇见秋泓看得认真,好心为他解释,可谁料自己的话还没说完,就听秋泓忽然提声叫道:“忠懿!”
这一嗓子着实吸引了不少游客的目光,沈惇吓了一跳,急忙拉他问道:“怎么了?”
秋泓一脸不可思议:“给我的谥号是忠懿?”
沈惇听到这话,先是一愣,旋即便大笑起来:“哎呀,凤岐,没想到吧!”
秋泓上辈子身居高位多年,早已练就了不论何时何地都能处变不惊的本事,但此时此刻,他见“忠懿”二字,依旧忍不住义愤填膺。
倒不是说“忠懿”是什么恶谥,而是自前朝大齐著名权奸阴玄林之后,士大夫似乎都心照不宣地把这两个字埋到了地底。
简而言之,不是权奸,谁用“忠懿”?
沈惇看着秋泓那副七窍生烟的模样只觉好笑,他幸灾乐祸道:“你不是不在乎身后名吗?有必要这么生气吗?哎呀,都过去五百年了,你看看那炉子里的香火多旺,要是你真坐上去,肯定得吃香火吃到撑死。”
秋泓面色不善地讥讽道:“瞧沈公这话说的,不知沈公的谥号是什么?”
“我……”沈惇立马横眉倒竖,“你还有脸提!”
他死在秋泓前头,秋泓能不知道他的谥号是什么吗?
沈惇死的时候,正是“南廷”秋党们如日中天的时候,执掌礼部的可是跟着秋泓一起北上南下过的徐锦南。这位徐大宗伯自己本事不大,但特别擅长投机倒把,他一见沈惇死了,便知“北廷”要完,于是当即拍板,拟定沈惇谥号为“文介”。
最重要的是,票拟送到天极皇帝手里,天极皇帝也没反驳,竟真让曾经高居长缨处总领大臣之位的沈相大人领了个排名倒数的谥号。
不过,沈惇虽死了,“北廷”臣党可没死绝。沈惇的大哥沈恪纠集了一众心腹,领着户部侍郎谢谦、两怀巡抚仇昆等人上表公疏,称故相沈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身后事绝不能被这般折辱。
按理说,当时天极皇帝祝微年纪已经不小了,这种小事他自己决定就行。可不知为何,这人收了公疏就留中,众人等来等去,不得已拐弯抹角地请人去求秋泓。秋相“宽宏大量”,当即同意去皇帝面前说情。
结果自然是,秋泓苦心力求,祝微勉为其难应允。随后,徐锦南就把“文介”换成了“文肃”,勉勉强强,说得过去。
当然,最重要的是,人家“北廷”臣党和沈家还得谢谢咱们秋相大人呢。
事实如何,并未可知,这只是史书一角而已。秋泓是否真的在借此机会,拿捏“北廷”臣党,尚无定论。
不过看沈惇吃瘪哑火,秋泓却心情大好,把什么“忠不忠”、“懿不懿”的立刻抛之脑后,他慢悠悠地晃到众神位前,从免费领香处抽出了三炷香,非常认真且虔诚地擦了擦供桌上的浮灰,把三炷香插在了香炉里,然后轻声说:“不孝子秋泓,谨以香表,祭扫神前,伏惟……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