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杨示忠仗着人高马大,揍完王斐揍裴松吟,揍完裴松吟揍大理寺卿王一焕,最后被比他又高了一头的刑部侍郎王撰京削了脑瓜。
只可惜,如此酣畅淋漓的一仗,当秋泓知晓时,大家已在“打扫战场”了。
他站在天华门下,看着鼻青脸肿的沈惇一瘸一拐地出来,差点没笑出声。
“如何?北牧退兵了吗?”秋泓讥讽道。
沈惇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他一撩衣摆,竟一屁股坐在了石狮子的须弥座上。
秋泓叹了口气,从袖笼里翻出金创膏来:“抬头,我给你擦擦,沈公如此英俊一张脸,可不要破相了。”
沈惇长吁短叹:“真是荒谬,真是荒谬啊!”
秋泓阴阳怪气道:“我瞧着你们‘主和派’打起架来都挺英勇的,怎么就主和了呢?”
沈惇无话可说。
他被秋泓搀着,慢吞吞地移出了太宁城,等走到自家轿边时,沈惇忽然开口道:“公拂,我想办法,把你留在京城吧。”
秋泓一怔,旋即淡淡一笑:“如今朝野上下连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沈公如何说把我留在京城,就把我留在京城?”
“可是……”
“明日我就要出京了,以后便不知何时能再见,沈公自己保重吧。”秋泓一拱手,竟是认认真真地行了个晚辈礼。
沈惇一时惘然,他本有一肚子话要对秋泓说,但眼下,却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他只怔怔地问道:“公拂,你难道不想在这危急关头报效家国了吗?”
秋泓看他:“如何报效?在这乌烟瘴气的朝堂里报效吗?等你们拟定出割地赔款的条约后,再送我去和那帮蛮人谈判来报效吗?亦或是学着老师那样,在你争我斗中明哲保身,当个甘草宰相,听人恭维吹捧来报效吗?我不愿过这样的日子,我宁愿回去,宁愿在少衡的山水间庸庸碌碌一辈子。”
这话说得沈惇哑口无言,他叹了口气,答道:“公拂保重。”
九月初一,辰王出京。
鲁王因病没来相送,太后称要照看鲁王,也没来,最后只有太皇太后遣了贴身的太监,并派御前侍卫李峭如一路护送祝颛离开北都。
一行人不紧不慢,第一日歇在了兰台,第二日歇在了定州,整整三天,也没走出京畿府的辖界。
当然,既然是就蕃,那也不必着急。
祝颛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远门,他一路上激动无比,尤其是再一想到他的封地岷州,一个素有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美名的好地方,就更加喜不胜收。
而出了京,秋泓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前往岷州必得经过汉南,经过汉南他就可以浅浅绕道回家,兴许还能得祝颛恩赐,顺路带上父母和妻子一起。
秋泓强迫自己忘掉当初高中进士时的雄心抱负,强迫自己接受这个看似美满幸福的下半辈子,可接受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有时觉得海阔天空,可有时又禁不住自怨自艾。
就这么在路上走了七天,一行人即将行出京畿府时,一伙逃窜出京的流民冲撞了辰王的车驾。
他们带来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浑身发凉的消息。
北都,沦陷了。
长靖三十六年九月初五,在纯皇帝祝旼死后的第五十九天,固若金汤的京城被布日格攻破,安国公宋符战死,五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何珍投降,寿国公李执临阵倒戈,开元和门迎狼王。
太宁城顷刻大乱,太皇太后上吊而亡,悼宗祝颐的皇后跃下天麟桥自杀,鲁王祝颂被尤芳和李岫如架着,从地道仓皇出逃,留下满宫的太监婢女沦落为北牧人的掌上玩物。
以李执为首的大昇臣子跪地受降,前兵部尚书潘肃在狱中咬舌自尽,他的属下,左侍郎杨示忠跟着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拼死抵抗到了最后一刻,两人一起,落得个万箭穿心的结局。
慌不择路奔出京城逃命的裴松吟被布日格的手下捉回太宁城,庄士嘉在翰林院里放了一把大火,烧光了无数典籍书卷。
当然,还有不少人幸运地逃出了京城,比如大理寺卿王一焕、工部侍郎赵敛和他的儿子赵思同、礼科给事中徐锦南以及他的好友行人司司正张篆等。
但更多的人,比如裴松吟、李道阳、张闽、王斐等等,等等,都或自愿或被迫地,成为了北牧的降臣。
九重金宫高门开,荡荡铁骑入旧都。千人万语泪流尽,枯骨成山赴前朝。
秋泓没有见过狼王入城和北都被破时的惨状,他只听说,当时天麟桥下浮尸堆积,大运河上鲜血淋漓,有人叩首称臣,有人虎口逃生,还有人纵身一跃。
坐在主位上的祝颛一脸呆滞,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离开京城七天,家就没有了。
父亲死了,大哥死了,那二哥呢?那个待他一点也不好的母亲呢?
还有宫里那些个尚未出绛的妹妹们呢?
祝颛是个天生的富贵闲人,脑子装的都是金银珠宝和如花美眷,他浑浑噩噩地活了二十年,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国破家亡的这一天。
而眼下,一向没有主见的祝颛只会拉着秋泓的手,哭着问道:“秋先生,怎么办?怎么办啊?”
秋泓抱着祝微,一时也六神无主。可当他抬起头时,却发现满屋的人都在望着自己,所有人的眼中含着骐骥,仿佛在说,无论如何,听秋先生的准没错。
秋泓深吸了一口气,提声问道:“护送殿下出京的轻羽卫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