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言重了,”秋泓掩着嘴咳了两声,说道,“他们只是不希望我回到陛下身边而已,并非真的想杀我,毕竟,在药里动手脚,要比直接请个刺客难多了。”
  陆渐春张了张嘴,觉得胸口和喉头都堵得发疼:“凤岐,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秋泓眨了眨眼睛,双目无神地盯着一摇一晃的马车车帘:“很早就发现了。”
  毕竟,他患的也不过是雪盲而已,医局掌事左天河竟治不好雪盲,若叫人传出去了,岂不贻笑大方?
  “那你又为何要……”
  要这样任人摆布。
  陆渐春没说完,秋泓却猜到了他本要讲出口的下半句话,于是这人笑了笑,说道:“我虽在孟仙半死不活地躺着,但也知道裴相把自己的长子派去了陛下身边,北廷表态了,陛下的南廷也表态了,很快,张闽、李道阳等人就要像当初李执开城门迎狼王一样,开城门迎我们的陛下了。问潮,你觉得,到那时,南廷中的人,何去何留?”
  陆渐春神色一凛,缓缓坐直了身体。
  “几个月前,我刚刚大义灭亲,清查了邬家和与邬家剪不断理还乱的潞州织造、宣阳书院,以及……涉安学派,而我的老师裴相,一个一手扶立起涉安学派的人,他作为曾经的长缨处总领大臣,也有可能是陛下还于旧都后的长缨处总领大臣,绝不可能坐以待毙。”秋泓话说得多了,抑不住咳嗽起来,他紧喘了几口气,继续道,“没有南廷的支持,北廷想要动我很难,而现在……”
  现在,恐怕出手的正是南廷中紧紧跟随在秋泓身边的人,不然,祝颛这么一个还算识大体的皇帝,当初为何会连发数十道急令,要秋泓回京呢?
  陆渐春一时毛骨悚然。
  “凤岐,你不能任由那些人为非作歹。”他急声说道,“四年前,南廷国帑亏空,民匪四起,百姓苦不堪言,是你想办法为我和王老将军凑齐了军饷,是你南下平定了关振叛乱,也是你……”
  “也是我,得罪了满朝祝氏宗亲、达官显贵。”秋泓一笑,“问潮,你以为,想让我回家养老的人,只有我师相一个吗?”
  陆渐春沉默了。
  秋泓也想不出,南廷中到底有谁会和“北党”沆瀣一气,或许只有一个,也或许几乎所有人都为了保全自己的近臣之位,押上了身家性命。
  皇帝还没回北都坐稳太宁城呢,前朝的党争狗斗就先开始了。
  还真是,死性不改。
  “凤岐,”忽然,陆渐春开口了,他极其认真地说道,“劝陛下迁都吧。”
  “你说什么?”秋泓一怔。
  “迁都,”陆渐春重复道,“就算是收复了北都又如何?燕宁根本拱卫不住京师,若是北牧人养精蓄锐再来一次,难道我们要再跑一次吗?早在大统癸卯之变时,朝中就有南迁的声音,我们为何不直接……”
  啪!陆渐春没说完,脸上就是一疼,秋泓毫不留情地用一巴掌打断了他的话:“陆问潮,这些痴言妄语,旁人说得,但你说不得。”
  陆渐春抿起嘴,低下了头。
  秋泓眼睛不好使,刚刚那一巴掌不过是循声打过去的,只堪堪落在了下颌上,并不是很痛,却叫陆渐春鼻尖蓦地一酸。
  “打疼你了?”秋泓见车内安静,不由叹了口气,“问潮,其实我只是……”
  “我只是想让你好好活下去,”陆渐春抬起头,凝视着秋泓那双无神的眼睛,“我要你活得比我长。”
  秋泓呼吸微微一颤,他想要说什么,可却在察觉到陆渐春愈来愈近的鼻息时忽地噤了声。
  但就在下一刻,马车猛地一停,身上没什么力气的秋泓一头栽进了陆渐春的怀里。
  “老爷!”外面传来了李果儿的声音,他大叫道,“我们遇上老夫人和太爷的车驾了!”
  舒夫人的信昨日刚到,今日人就行至孟仙镇外,竟还和去潞州的秋泓打了个照面,细细算来,约莫半月前,他们就已从京梁的家中起行了。
  可是,半月前,南边还是一片欣欣向好之势,没人知道秋泓重伤的消息,舒夫人和秋顺九自然也不可能在那个时候莫名奇妙离家北上。
  因此,在听到李果儿的话后,秋泓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紧张。
  他被陆渐春搀着坐起身,一手掀开了暖帘。
  舒夫人已提着裙摆下了车,一路跑到自己那小半年没见的儿子身前。
  “水儿?”还未踏上脚凳,舒夫人就先腿一软,跪倒在地。
  “娘?”秋泓一手扣着马车门梁,想要探身去扶,却因看不清又气力不济而被陆渐春先搀住了。
  秋顺九慢吞吞地跟在舒夫人身后,畏畏缩缩地去看坐在对面马车上的人,他本想紧走两步,却又定在了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时,一道小小的身影已越过他,跑向了秋泓。
  “爹爹!”那孩子脆生生地叫道。
  这是秋泓的大儿子,秋云秉。
  秋泓记得,生秋云秉的那天,是个落叶纷纷的暮夏。
  头胎总是要难些,而秋云秉的个头又格外大,邬砚青挣扎了整整两天,才九死一生,把这全家千盼万盼的孩子生了下来。
  秋泓头回当爹,抱着秋云秉手足无措,全然没有当年在福香观里逗弄祝微时那般自如。
  邬砚青躺在床上,顶着汗津津的额头冲他笑,说:“我前一日读诗,读到‘秉立天地求正气’一句,觉得‘秉’字极好,我们的孩儿,能取名叫‘秉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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