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我当然知道。”秋泓垂下了头。
  他曾是五百年前最清醒的人,他如何看不透眼前的这一切呢?
  狂风吹来,将山间松柏打得左摇右晃,无数鸟儿腾跃而起,从崖璧上飞速掠过。
  秋绪用手挡着自己的脸,歪歪斜斜地走到了秋泓的身边:“相爷,你若要留他,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将再也不复存在了。”
  斗转星移,日往月来。
  大昇替代了大胥,取代了祝璟口中那个混乱无序的年月。而现在,五百载历史已悄然流逝,若就此颠覆,那么他们脚下的大地将变成什么样子?天还会是这个天,地还会是这个地吗?
  “秋凤岐!”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秋泓回头,只见浑身是伤的李岫如站在不远处,他摇摇晃晃地支撑着自己的上身,脸上却挂着一个自嘲的笑容:“你为什么不肯帮我?”
  秋泓头皮一紧,一把按下了秋绪差点抬起的手枪。
  “你为什么不肯帮我?”又是一道声音传来。
  “你为什么不肯帮我?”
  “你为什么不肯帮我?”
  “你为什么……”
  这仿佛咒语一般的话如同潮水,将山岗中央的人包围。秋泓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了凤岐峡下的这片林子中,他们有的目光呆滞,有的身体在轻轻抽搐,还有的,正怒目圆睁地看着自己。
  “都是那姓祝的傀儡。”秋绪咬着牙道。
  秋泓却很沉静,他放下祝时元,缓缓站起身,看向了这些被祝璟控制住的可怜人。
  “何必呢?”他轻声道。
  听到这话,顶着李岫如面孔的祝璟笑了,顶着另一张陌生面孔的祝璟却哭了。
  “陛下,”秋泓不由叹了口气,他叫道,“你为什么总是觉得,我一定会帮你呢?毕竟,你知道的,尽管我自小也读圣贤书,听的也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诲。可是,我为子不孝,为父不德,为臣不忠。我僭越皇权,柄政弄国。到头来,陛下你居然会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这不可笑吗?或许陛下你也发现,所谓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无论如何改制,无论套上一个怎样堂皇的壳子,都没有办法真正与天同极。所以,天崇道预言中那个终将灭亡的,不是祝家,不是你,而是我们的过往。”
  千千万万个“祝璟”被这话说得定在了原地。
  这时,陆渐春的声音在他们的身后响起了。
  “把手举起来。”合法持枪的警察严声厉色道。
  有的“祝璟”不屑于顾,有的“祝璟”惊慌失色,其中一个最为镇定的走出人群,来到了秋泓的面前:“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是我大昇的子民,是祝家的臣子。”
  秋泓目视着他,神色淡然又平静:“秋泓的确是大昇的子民,可是他已经死了。他死在了天极十六年的初冬,几十年后,尸身葬于京梁始固山下西江江畔,尔来……已有四百多年。”
  “你……”
  “至于我,”秋泓笑了一下,他从衣兜中摸出了一张小小的卡片,看着上面简洁易于辨认的字体道,“我叫秋凤岐,生在三十三年前的壬申岁,家在樊州市少衡县55号,可惜的是,这座小院现在被布日格炸掉了,若要重修,大概需要不少钱,而我好像……身无分文。”
  “祝璟”沉默地看着他,此时,这个活过千年万岁的老皇帝才彻底明白,秋泓从不是一个独属于大昇的人,他属于这个天下,属于世间的万事万物。
  于是,“祝璟”释怀一叹:“既然如此,那我只能……”
  咚!远处,有两人撞在了一起。
  秋泓回头看去,只见被祝璟控制着的李岫如好似发了癫,一把扑倒陆渐春,与他厮打在一处。
  陆渐春怒道:“李天峦,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
  李岫如睁着眼睛,但却看不清。他浑身蛮力,掐着陆渐春的脖颈不肯松手,誓要杀死此人才算罢休。
  “真是抱歉,”此时,所有“祝璟”一起笑了起来,或清脆、或豪放、或婉转的声音登时回荡在了山谷中,无数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秋泓那张失措的面孔,发出了整齐划一的讥讽,“秋相,我杀他,不是因为杀了他,法阵就将不复存在,我杀他,是因为你爱他。”
  然而,话音没落,突然“咔”的一声传来,似乎是有谁割开了自己的脖颈。
  “李……天峦?”陆渐春错愕的声音响起了。
  秋泓一怔,他疾走几步,茫然地向前看去,很快,视线便对上了一双失神的眼睛。
  “天峦?”秋泓心口一滞。
  只见那准备格杀陆渐春的李岫如手握一支狼毫笔,这笔插在他脖颈上的那一端被削得如刀锋般尖锐,另一端,则正在簌簌滴血。
  ——这是他本人在意识尚存中做出的最后一个举动。
  “我……”秋泓浑身如坠冰窖。
  “祝璟”也愣住了,但旋即,他们立刻发出了癫狂的笑声:“真是可惜,真是可惜,李天峦居然会在与我意识搏杀的过程中自己杀死自己,真是可惜!”
  砰!陆渐春抬手对空就是一枪,打断了这诡异的齐吟。
  “李天峦,你坚持住,我带你回去。”秋泓抓住了李岫如的手。
  “罢了,”将死之人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细叹,他说,“罢了,我本就成功不了。”
  秋泓不知这话到底是出自祝璟之口,还是出自李岫如之口,他只是徒劳地想要堵住狼毫笔割开的伤口,可温热的鲜血却如涌出的泉水一般,源源不绝,这液体漫过掌心,流向大地,秋泓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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