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走不得,只好说是气病了,懒怠做生意,也懒怠出门,尽量窝在家中,躲人耳目。贡院旧街的家离市廛太近,胭脂后来住到了金陵城的尽南边,日日深居简出。
  但生那头顾着你的病,并未多留心思在胭脂那头,因而这头里的四五个月,还算得上是风平浪静。
  胭脂虽则不出门,金陵城内的大事小情她却一点不落,尤其是舒家河房那头,你父有几多时日未曾去书社应差,医者何时进到舒家河房内、几时出来,你娘何日到的舒家河房,在里头呆了多长时,都有人探了,细细列来,报与她知。她从这上头猜度你的病况,是好转了,还是加重了,是急症还是慢病,一颗心也随着这些零碎消息七上八下。最近一次得到的消息,是昨日夜半,舒府管事的急匆匆赶往钓鱼巷,将医者接入舒府看诊。她接报后,一下便了无睡意,坐起身来靠在床边,静静看那悬在天上的半个月亮。锦娘在外间守着她,见她坐起不睡,满腹心事的模样,便劝她:行主好歹还是歇一歇吧,孩儿一日日大了,您若再似这般愁思不断,怕会伤了孩儿啊!奴说这话,行主或许不爱听,但人各有命,柳相公那头……吉人自有天相,再说了,您再是伤心气恨又有何用?不如先将他留予您的孩儿顾好。
  胭脂还是盯着那未圆之月看,并不看她,半晌才轻声问她:阿姊,你曾爱上过哪一个人么?
  锦娘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搓了搓手,有些不安地回道:……多年之前曾有过一个。不过后来出了宫门,两边再不相见。听闻他已娶妻生子,如今家事美满,他们夫妇是羡煞旁人的一对鸳侣……
  错过了这一个,便错过了这一生。锦娘从此自梳,绝了与谁结缘的心思。她想,待胭脂生落腹中孩儿,自己便厚脸皮求个干娘来做,此生便就这样应付了吧。
  胭脂说:你为了那一个都不愿再嫁,我为了这一个,又如何不能茶饭不思?爱生忧怖,这佛经中的话再真实不过。我不知该如何遏止这忧怖,除了死。
  锦娘听她这话说得越发偏了,赶忙上去握住她手:行主,孩儿无辜,它都还未曾到过这世上走一遭,便要被退回去,为人父母如何忍心?孩儿将满六月,还有不到四月便要呱呱坠地,如今您亦能知觉它踢动,一条命呢!您就不想将它生落?您艳丽,柳相公俊秀,两边相合,那孩儿必定是俊丽无双的!听奴一句劝,万事以孩儿为先!柳相公怕不也是这个意思!
  胭脂苦笑一下,将她拉来同坐床边:阿姊,我是真的熬不过去了!从小到大,我见惯的都是钱来利往,总以为只要银子使够了,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直到我遇上了这摊子事儿。那个人只要他,不要钱,任我如何苦心求免,总也免不过柳桥这场苦楚。我爱他呀,如何能眼看着他吃这样苦?
  锦娘紧紧握住她手,劝慰道:行主,您可知前世债,今世债,一笔一笔都是牵连债?您与柳相公今生作缘,成就了一段好情,不想却被那人劈手夺去,无法将这段好情从始好到终。您看不穿,总以为是那人的错,但这都是一笔笔牵连债在当中搅缠,债不还完,业缘难消!您且当柳相公在那处还业缘债吧,还完了便好了。
  胭脂扔下一句:我不管什么债不债,缘不缘的,我一心只想将他带离那处,护进怀中,免他惊苦,做不来时,我心里便一阵阵的难受。说完便接着看那天上月,再不言语。
  锦娘轻叹一声:您这么折腾自个儿,他便能少受几分苦么?听奴一句劝,好生歇养,好生顾好自个儿、顾好孩儿。熬吧,熬过去便好了!您且宽宽心怀,往好处想,他在那处,那人必不会让他有事的。
  这句话触着了胭脂心事,她喃喃道:他是不会让柳桥有事,柳桥身上的事端都是他惹起的,病也是他惹的。你想啊,男汉要磋磨人,法子多了去了,把人磋磨出一身病,你说、你说……,说到此处,她说不下去了,暗暗淌泪。锦娘轻轻拍抚她后背,给她顺过这一口气。
  我知他自小有弱症,情事上都是小心了再小心的,生怕剥折了他,谁想去了那处,他病成了那个样儿……
  胭脂的泪止也止不住,这句话说出口,便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锦娘不知该如何劝她,都是可怜人,面前这个,肚里揣着一个,心里还装着一个,大着个肚子,夫婿还被人弄走了。被弄走的那个更可怜,斯文俊秀,安安静静,说话都脸红的一个人,如何就惹来这样祸端?人说“红颜多薄命”,大概就是他那样的吧,虽说这话用在个男子身上不大合适,却也找不出更贴合的话来了。
  胭脂哭够多时,似是倦了,困意渐起,二更时分,她终于合眼睡去。锦娘替她拭干泪痕,仔细掖好被角,又怕她睡不多时就要醒,便守在床边,挺发愁地看着她。
  行主的身子一日重似一日,如今都已难瞒住,往后可咋办?听说那人逼着行主与柳相公和离,人都夺去了,还要逼着人家夫妻和离的,能是什么样人?知道她怀了孩儿能放过她?明日一早还是要将这屋里上上下下一干人等再篦一遍,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出差错!
  胭脂现时住的这间屋舍并不大,要的人手也不多,经常出入的,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且都是积年的老人了,按说不该有差错才对,可锦娘为人心细如发,又把“人心难测,小心驶得万年船”当做信条,且因人生遭际过于坎坷,还有些小迷信,这几日她右眼皮跳得难受,更是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出事,但又不知这事从何发端。她未曾想到,这事居然是从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上发端,又埋藏了几个月,到了胭脂快要临盆的时候才真正发出来。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