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这么个人畜无害的人,谁承想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墨玉笙知道,却忘了。
一来他没心没肺,除了给人把脉开方子,就是混迹酒缸,成天醉生梦死。
二来元晦少年老成,不曾在他面前表露过什么。于是乎,心大如斗的墨玉笙便心安理得地将元晦当羊放——连草都不用准备。
此刻,少年于病榻间流露出的“我一个人害怕”,狠狠地戳痛了他的心窝:哪有什么生来老成,不过是被苦痛、恐惧、绝望和压抑层层叠加,消磨去了爱哭爱笑爱闹爱撒娇的性子。
屋外夏蝉声阵阵,好似都在为元晦打抱不平,声嘶力竭地叫唤着:墨玉笙,没良心。墨玉笙,没良心。
的确是没良心。
索性良心这个东西,没了还能长出来。
墨玉笙将元晦扶起,半圈在怀中,低声在他耳边唤道:“元晦,该吃药了。”
声音难得的温柔。
元晦那浓密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他目光在墨玉笙周身流连了好一阵,方才顺从的喝下了一碗汤药。
他勾着墨玉笙衣角,撑了一会儿,又昏睡了过去。
墨玉笙坐在床边,凝视了元晦半晌。见他眉心两抹愁云淡去,小心翼翼地抽回衣角。
他端起桌上空碗,起身时,瞳孔骤然一缩。
只听“嘭”的一声响,药碗应声落下,碎了满地。
自他胸口传来一阵巨痛,犹如万剑穿心,剑雨顺着血脉,散入四肢百骸,将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连根手指都抬不起。
墨玉笙吃力地转动眼眸,见元晦双目紧闭,他那被疼痛折磨到扭曲的面目,微微松动了些许。
片刻后,他的指尖恢复知觉,他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掏出粒赤色药丸,放进嘴里。
又约摸半炷香的时间,他双足恢复知觉。
他神色淡淡的,嘴角微卷,勾起了一丝苦笑。从一年数次,到数月一次,到一月数次,毒发次数日渐频繁,倒是发作时间和病症轻了不少。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怕是身体大限将至,再不便再掀起多大风浪了。
他将笑容一收,佝身收拾了满地狼藉,像个没事的人一样出了门,刚才那阵疾风骤雨般的痛症仿佛不曾来过。
第5章 月娘
元晦做了一个梦。
梦的开端还算美好。
他梦见和墨玉笙上了一趟春山。
他梦里没了往日的拘谨,大着胆子问出了心中所惑,“师父,你会武功吧?”
墨玉笙一双桃花眼泛着笑意,也不答话,只是快步走在前面。
元晦小跑着跟了上去,追问道:“别瞒我了,我都知道了。”
墨玉笙足不点地,几乎是半飘在地面上,他蓦地一回头,笑得风流促狭。
元晦道:“师父,你都会些什么武功?也教教我!”
墨玉笙足尖一点,上了一旁的灌木丛,他一跃便是一仗远,山风将他的声音从远处捎来,“我会飞檐走壁,腾云驾雾”,便是这一句话的功夫,他整个人如柳絮一般,飘得不见踪影。
元晦拼命往前追,边跑边伸手去够,边够还边大声疾呼,墨玉笙似是听到了他的呼声,停下等了片刻,元晦于是扑上去,想够住他的衣角,却扑了个空。
墨玉笙整个身子变得透明起来,像天边腾起的一束光。他带着笑意,朝元晦摆了摆手,“我要回去了。”
元晦大哭,“你要去哪里?”
墨玉笙:“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然后元晦便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中醒了。
少年的病来得快,也去得快。一碗药汤下肚,发了一场虚汗,醒来时热症褪尽,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他一侧脸,发现枕间湿了一片,也不知是汗还是泪。
他这一觉睡了个昏天暗地,从晌午一直到现在,屋外漆黑一片,屋里的案台上被人细心地落了盏油灯。
油灯将房梁打出大片阴影。
元晦盯着阴影看了半晌,等着从梦里带出的那股不安一点点散尽。
末了,他起身倒水,足底踩上了个硬物。他低头看去,地面虽被人草草清扫过,还是能见到几片零星的碎渣和一小滩隐约可见的药渍。
元晦的心猝不及防就乱了。
他拔腿跑向墨玉笙的卧房,进门时险些被门槛给绊倒,见那人全须全影的躺在床上,他悬着的心才放下一半,却还是放不踏实。
他轻手轻脚地靠近,佝下半个身子。
身下人呼吸均匀,周身萦绕着一股酒气,和独属于他的药香。
睡得踏实,应是无恙。
元晦却没有起身,他伏在床头无声地凝视着墨玉笙。
平日里他是万万不敢造次。
墨玉笙像是一道天光,可以依仗,不能直视。
此刻,借着高热后尚存的一点余温,他大着胆子,任目光在身下人眉目间梭巡。
月下看人比平常还要多几分颜色。
墨玉笙白净如玉的脸颊上,镶着一颗的小痣,将那点月色都盛在其中,那正是万里河山万家灯,不及桃腮处一点翰墨。
元晦的心弦被这滴翰墨轻轻撩拨了一下,余音袅袅,延绵不绝地散入四肢百骸。
翌日清晨,天未亮,元晦提着剑敲响了王伯家的门,比平日里还要早上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