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墨玉笙摇头,“那日你们走后,我留在师父屋内。师父说和尚练的功讲究六根清净,最忌讳大喜大悲,大起大落。我与他总归是师徒一场。他孤苦无依,又有血仇未报,我若在此时离了他,无异于将他推向疯魔的深渊。”
慕容羽不自觉将嗓音提高了些许,“子游,你替墨覃盛挡下一剑,又庇佑苏家遗孤这么些年,你上对得起墨家,下不欠苏家,如今也该为自己盘算盘算了。”
墨玉笙盯着茶杯,杯中汤水浑浊,亦如前路。
墨玉笙道:“我与他是一对师徒,只是他恰好姓苏,我恰好姓墨。”
慕容羽沉声道:“元晦的师父是墨玉笙,不是墨舟遥。”
墨玉笙一愣,旋即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不会让他知道的。”
“墨子游,他是苏曦,他父亲是苏令,他母亲是吴姬。当年象山论剑,吴姬被墨覃盛误伤,香消玉殒。苏令多年还魂无果,在剑尖涂上茴梦香,将你伤成了这样。这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他日,若苏曦从旁人口中得知,自己全心全意倚靠的人是仇家之子,自己的父亲是残害心上人的刽子手,他会怎样?真到那时,他不疯都难。”
慕容羽起身绕至墨玉笙身后,将双手搭在他肩上,“子游,他姓苏,你姓墨,这就是命。逃不掉,躲不过,那就两相忘。”
墨玉笙神色几变,原本云雾轻笼的双眸忽地就云开雾散了。
墨玉笙轻声道:“无咎,我是他的师父,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他若真疯魔了,旁边总得有个人拉他一把不是?不然……他岂不是太可怜了?”
“子游.....”慕容羽握紧了墨玉笙的肩头。
墨玉笙将慕容羽轻轻佛开。他起身行至门口,蓦地回头,一双桃花眼里清明一片,“既是逃不掉,躲不过,我便要与这烂透了的命运缠斗到底,看看腐烂的命根里还能生出怎样的蛆虫。”
慕容羽默然。
他忽地佝身握住桌上的茶杯,就着点余热,将杯中残水一饮而尽。
真他娘的苦。
但又如何苦得过这稀烂的命运?
…………
五月初五,三人出了神农谷,启程前往汴州。
元晦言出必果,没再为难墨玉笙,还极其配合地将父慈子孝演绎得淋漓尽致。
那是旁人见着都要动容的程度。
可偏偏还是有人要鸡蛋里挑骨头。挑刺的不是别人,正是慕容羽。
趁着元晦去茶室沏茶,慕容羽凑近墨玉笙,压低声音道:“那晚你究竟和他说了些什么,把人伤成这样?”
墨玉笙死鸭子嘴硬,明显底气不足,“也……没说什么。他怎么了?看着不挺好么?”
慕容羽皱了皱眉,“面上看着与平常无异,但是……”
“但是什么?”墨玉笙心虚地追问道。
慕容羽无力地看了墨玉笙一眼,“但是没有灵魂。连偶尔下厨做的面都不香了。”
墨玉笙装腔作势地回怼道:“当初你说你想效仿五柳先生我就觉可笑?人家不为五斗米折腰,你呢?一碗面就能将你卖干净!”
墨玉笙面上凶悍,心里却愁得发虚。
元晦的异样,他又怎会觉察不到呢?
还是会矜矜业业地端茶倒水,会在起风时贴心地递上披风薄毯,却不再有肢体接触,也没有眼神交流,两人间连对话都精简到只剩下恭敬的称呼,连个语气助词都省了。
墨玉笙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惦记着这点如父如兄的情谊,元晦便回了一张“泾渭分明”,他一时不知是该笑纳,还是该哭拒。
船行十日,三人换了一辆马车,继续北上。
约摸行了五六日,抵达汴州南郊青城山。
正值盛夏,蝉鸣呱噪。
傍晚时分,本该是最闹腾的时候,夏蝉却仿佛是被人灌了哑药,齐齐禁了声。
车夫年约二三十,五官不算粗糙,平日里风吹日晒皮肤黝黑,看着还算踏实机灵。
他放缓了马车,自言自语道:“真是古怪,怎么看着与平日的路不大一样?”
慕容羽用羽扇挑开车帘,“怎么?迷路了?”
车夫拍拍胸脯,“公子大可放心。我乃汴州本地人,对这一带地形了如指掌,保证将几位平安送达。”
半炷香后,马车骤然停下,车夫拨开车帘,探进来一张苦瓜脸,“请问三位是第一次来汴州么?”
慕容羽道:“来过几次,怎么?”
车夫尴尬地笑了笑,“好像还真迷路了。”
几人闻言下了马车。
马车跟前横着一条河,河面宽两三丈,河水清浅,河床弯弯绕绕向两旁密林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
车夫挠了挠后脑勺,面露窘相,“上山就一条大道,往常跟着大道一路向北,两三个时辰就能下山进城。今日也不知怎得,莫名其妙就到了这里。我长这么大,从来也不知道青城山上还有这么一条河。”
墨玉笙一言不发地从地上捡了块石子,投向河面。
石子入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也不见四溅的水花。像是被什么东西无声地吞没,静置于水中。
墨玉笙眉心微蹙,“我们不是迷路,而是入了迷阵。”
慕容羽看向他,“什么阵?”
“黄泉阵。”
车夫常年做车马生意,拉过百姓商贩,也拉过江湖术士,对这些个江湖用语并不陌生。他几乎是立刻就抓住了重点,哆嗦道:“黄……黄泉?是阴曹地府的那个黄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