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洗血术后五感分明是恢复些了的,这才不足半年,就退化得如此之快吗?
元晦一失神,手臂擦过铁锅边缘,烫出了一道红痕。
他也不觉着疼。
他的五感还在,人却已经麻了。
临近黄昏,这顿难产的年夜饭总算准备妥当,被端上了桌。
品相还算不错,味道嘛就仁者见仁。
旁的不说,就说这道春山白鱼,一罐子陈醋入锅,约摸也尝不出别的什么滋味了。
好在墨玉笙味觉退化大半。歪打正着,酸劲蹿到他舌尖上,跑了大半,落个正好。
厅堂角落燃着炭盆,元晦担心墨玉笙冻着,又添了几个,屋里暖烘烘的,两人鼻尖上都冒了点汗。
墨玉笙象征性动了几筷子菜,一双眼睛便黏在酒壶上,撕不下来了。
风炉上温着春山竹叶青。
镇上人管这叫“分岁酒”,新旧岁由此夜而分。岁末饮酒这是春山镇的习俗,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连元晦搬出七姑也不好使。
酒气被热气追着满屋流转。墨玉笙嗅觉尽失,也不耽误他好酒。好酒之人贪的从来都不是那味,而是对酒当歌一醉方休的意境。
他被肚子里的酒虫搅得坐地难安,讨好似得看向元晦。
元晦冲他笑笑,捉起酒盏,大大方方斟了满满两盏,一杯给了他,一杯给了自己。
墨玉笙受宠若惊,言不由心道:“七分满,七分满就好。”
自打七姑下了禁酒令,他连远远闻上一口都得看元晦脸色,日子过得着实憋屈。
如今美酒在手,还有良人在侧,人生再无可求。
屋外炮竹声,锣鼓声,喧嚣声阵阵。
屋内烛火摇曳,二人对影成双,举杯相交。
墨玉笙被酒气熏得有些上头,素日里苍白的面颊染上两抹红霞,眼尾荡着春风吹不尽的万种风流。
他举着酒盏,嘴角挂着点笑意,“今年见,明年重见,春色如人面。”
元晦匆匆垂眸,借着灯火的掩映,不动声色地收了一滴泪。
墨玉笙捉着酒盏在鼻尖轻晃,明知闻不出个所以然,还是嗅了又嗅,不舍得下口。
等到他终于嘚瑟够劲,还没来得及沾唇,酒盏便被元晦收了去。
墨玉笙目光幽怨,大过年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终于硬气了一把,一招斗转星移,夺过酒杯,却被元晦轻轻一句话点在了原地。
元晦道:“我愿你身强健,年年岁岁常相伴。”
墨玉笙乖乖放下酒盏,推至元晦跟前,仓促地笑了一下,“其实……这酒也不是非喝不可。”
不过是想赶黄土掩身之前,再品尝一下从前的滋味罢了。
忽然间,他低垂的双目微颤,旋即又徐徐阖上。
唇齿相依,那人以舌尖将甘露抵至自己口中。
半生饮酒,至此方知,
原来酒中藏甜。
那滋味,足以令他回味一辈子。
下辈子。
下下辈子。
……
两人这顿年夜饭吃得拖泥带水的。
从暮色四合直至夜幕深沉。
酒足饭饱,元晦收拾完碗筷,边擦去手中水渍,边走出灶屋,从厅堂到卧房寻了一圈也不见墨玉笙人影。
窗外更深露重,元晦随手取了件披风出门去了小院。
巴掌大的院子,连桂树后那片藏不住人的地儿都探了两三遍,也没见着人。
他正打算推开院门,身后陡然传来墨玉笙的声音:“元晦。”
那声音竟是自屋檐之上而来。
他抬首望去,只见月挂檐角,墨玉笙安然坐于其上,一腿轻晃,月华如水倾泻而下,将他周身笼于一片银辉之中,身姿飘逸若仙,恍若九天之上降临凡尘的月神。
元晦刚想出声,却见墨玉笙一指立于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旋即他广袖微动,一根镂空银丝竹箫滑落掌中。他将竹箫送至唇边,缓缓吹响,箫声悠扬,如细水长流。
元晦细细听去,是首春山镇流传已久的俚谣,述的是痴情男子对心上人倾慕之情的绵绵心事。
元晦听着听着,嘴角挂着笑,眼泪却慢慢涌上了一层泪。
一曲终了,他足尖轻点,刚想飞身上去。屋上那人冲他笑笑,做出个止步的手势。
只听得“咻——嘭!”一声巨响,霎时间,万点星火破空而起,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
烟火璀璨,宛如白日里不曾见过的瑶光,又似银河倒悬,化作万百流星雨,纷纷扬扬,照彻整座庭院。
墨玉笙自屋檐翩然跃下,脚踏流星之辉,落在元晦身旁。
他伸手揽过元晦,伏在他的耳旁道:“夜幕流光织锦绣,人间唯你共此环。”
元晦侧目看向他。
这一天一地的烟火,都盛在了他那对桃花眼里。
可烟火虽美,却很短暂,就如朝露。
绽放了,便什么也留不下了。
元晦视线渐渐朦胧。
墨玉笙抬手,挑着他的下巴道:“怎么还哭上了?”
元晦眨掉眼角泪珠,笑道:“太美了。”
喜极而泣,爱生忧怖,大抵如此。
夜深沉,寒风薄,元晦取下搭在腕子上的披风,给墨玉笙披上,问道:“这烟火从哪里弄来的?”
墨玉笙微抬下颌,任由元晦摆弄,“我托无咎从京城弄来的。这连珠挂屏可是上乘之物,在宫中庆典时方能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