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不断渗出闷汗,瞳孔涣散,心跳声微弱到似乎属于另一个人。
就这么结束也挺好,起码他不会再受苦受难,章纪昭想,上天保佑,下辈子千万不要再让他当人,他宁愿做畜生。
只是这时,忽然有人松开他肋前的束缚带,将他轻柔地揽入怀中,章纪昭认定自己已经死了,流着泪像初生的婴儿一头扎进那人怀里,自以为回到了圣母玛利亚的怀抱。
圣母玛利亚并未像古籍那般吟唱歌谣哄他入睡,与此相反的是,他一手掐着章纪昭的下颌,掰开他的嘴,另一只手像对待小猫那般轻轻捏着他的后颈皮,温柔却不容置喙:“放松,张大嘴巴,用吸管喝过牛奶吗,像那样用力,想象自己是一只贪婪的小猫,面前是无边无际的牛奶。”
每每回想起来,章纪昭都觉得解平很会哄孩子,他的声音磁性而富有韵节,非要形容的话,那是一种奇妙的发音方式,让他那样的与众不同,以致于听了让人先耳朵痒,随后才是心里痒,像被调皮的羽毛笔搔了一下。
他本人也一定风趣十分,至少章纪昭扪心自问,如果是他去救下当年的自己,八成只会狂拍自己的背勒令自己快呼吸。
章纪昭茫然照做,脑袋中某种无形的压力放过了他,气流真的顺畅地通过气管下吹至腹部,年轻的心脏接收到氧气又剧烈弹动起来,天降的幸福感包围了他。
第一感觉是过瘾!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呼吸过新鲜空气了。
这位慷慨的先生对他笑,抚弄他脑袋上的发丝称赞:“乖孩子。”
只是随意的一句夸奖,章纪昭记了一辈子,他这辈子再也不可能遇见像解平这样温柔的人了,温柔到在他身边只是呼吸就能够被夸奖,这太不可思议。
作为
孤儿的章纪昭顺理成章被带回情报局。
他纠结许久,觉得喊解平叔叔太老,喊哥哥又太唐突,所以他喊解平“先生”,解平也不纠正他,笑着示意他听见了。医生对他进行全身检查后,解平走远与医生交谈,医生说他只是有些心理障碍,没有呼吸
系统的疾病。
还是个小孩的他想象力爆棚,自以为被捡走以后便能跟着这个人一同生活,宛如贫民一朝中千亿彩票,坐在检查床上脸红着陷入畅想,连那两个如影随形跟着解平的高个子他都不觉碍眼了。
可老天非要打断他的美梦,再度出现的解平蹲下身,用一种看不出技巧的体贴凝视他,好像世上没人比他更关照章纪昭:“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们会给你找一对很好的领养夫妇。”
“为什么,你不要我?”当时他一定丑态毕露,五官扭在一起急促地呼吸,如果他还要像解平说的那样像猫喝奶似的呼吸,那他一定是最丑的猫。
“抱歉。”解平坦然地用双手托住他的脸,他的手指很长,掌心温暖,食指指腹有茧,章纪昭全部感受到了,他有时真希望灵魂能站在外面看着肉体的自我,这样他就可以看见那天解平究竟如何托住了他的脸,记住所有具体的细节。
解平认真地看着他,但没有一丝歉疚,这时章纪昭就明白了,解平从来没有想过留下他,他只是解平执行任务顺便救下的人罢了。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好吗?”
哪来的我们?只有我。
好看的骗子。
章纪昭不想再献丑,低眉顺眼平稳了呼吸:“嗯。”
那两个高个子在他面前毫不避讳地说话,嗓门压着火:“我靠,年纪小就是好。”另一个道:“哥你多久没哄过我们俩了。”
解平转过脸去,笑语盈盈地:“原来你们还需要我哄?长大后动不动给我摆脸,我也没少哄你们吧。”
那是他和解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搭话,他长久凝视着解平温润英俊的面庞,不明白为什么那两个人运气那么好,可以天生就遇到这种人,还能朝夕相伴,而他的命运只是多舛,所以情报局向他递来橄榄枝时,章纪昭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不甘心。
办理好手续,没隔几天他就获取了情报局特派队的候选人资格。
章纪昭好不容易在饭堂附近蹲守到了解平,他鼓起勇气走向解平:“你还记得我吗?”解平又送他“抱歉”,不太确定地问:“我们认识吗?”
那天解平大概有很仓促的会议,人群像墙一般筑在他身侧,拥着他往前走,章纪昭不肯放弃,不依不饶地跟上去介绍自己:“我叫章纪昭,你前几天还救过我,你把我忘了吗?”
一扇高大的铁门和两个持有枪械的人拦住了他,解平在人墙最前方转头再次对他说了两个字,太远了,听不清,但他看见解平的口型是“抱歉”。
“你没有身份许可。”守门人也对他说,“抱歉,你还是编外人员,大部分地方都去不了。”
没有如坠冰窖那么夸张,但章纪昭的彩票梦醒了,他没有任何留在解平身边的可能性。
从那以后他只是看着,在任何地方坦然地窥看解平,冷眼旁观他得不到的人在他得不到的高度拥有他得不到的东西。
他从不接近解平。
哪怕之后了解到情报局有记忆清除术,还有不能与外人产生情感纠葛的规定,知道自己只是来的太迟,章纪昭依旧信奉事实告知他的残酷道理,认识是最没用的接近,他不需要接近解平,他要得到解平。
现在他已经达到当初所不能及的高度,拥有以前从未有的东西,是时候着手准备得到他真正渴望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