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月圆 第26节
“啊,啊,难怪没听说过你结婚,你好你好。”艺术家没想到麦穗这么直接。
姜云逸弯腰和他握手,补充道:“我们俩结得早离得晚,儿子都上大学了。”
等艺术家走远,麦穗不满地问老姜为什么和陌生人说那么多私事。
“我就是说一点事实,你要是不喜欢,以后就不说了。”姜云逸站得离麦穗更近一步,近得麦穗能闻到他须后水的味道。他还是那样单刀直入:“我和他们一起去香港看你,可以吗?”
麦穗轻笑一下,这个糙人,还学会了先服软再提条件。可以,想来就来吧。
蒲芝荷端了杯可乐到处转悠,没想到又被 jonny 揪住:“这周末有空吗?小麦说你分手了,要不要一起出来坐一下?”
第四十章 礼物
可笑,蒲芝荷宁愿相信是他自己瞎蒙的,也不信是小麦说的。
“是谁说我分手了?我们下周可要去领证了。”蒲芝荷说完惋惜地看着他。
jonny 有些失望:“那应该恭喜你,小麦这臭小子胡说八道,唉,看来我只能找个地方独自伤心去了。”
开幕式结束后杭柳梅被邀请去晚宴,小麦一家决定出去吃饭,蒲芝荷坚持不和他们一起,不打扰了,我赶时间去买点东西。
她没说假话,她要给小麦回礼。
小麦拿出簪子的那一刻蒲芝荷是暗暗惊讶了的,但她必须装作不甚在意,最好再开点玩笑,才能把那礼物里的旖旎意味粉饰过去。
蒲芝荷一个人走在石板人行道上,落日在身后,她盯着面前影子里掉落的发丝,伸手摸索拿掉脑后的簪子。这根簪子没有多余的装饰,极简的形状,头部有粗拙的镂空雕刻而已,像古画中的云纹,不起眼的地方刻着她的名字。
十九岁男生的心意执拗而坚定,蒲芝荷有所察觉,但她本能认为不能回应。懵懂地接受别人的爱意,然后糊涂地开始一段亲密关系,这样的试错机会是给对爱情浅尝辄止的人的,她已经用掉了,还亲手了结了。
于是她有意识地对他严肃,小麦却依然我行我素。蒲芝荷回想是不是自己给了他什么不该有的暗示,可又分明没有。那就是小麦还太年轻,错把新奇当作好感。
看来他们相处过久,蒲芝荷想,应该找时机结束了。
晚上见面蒲芝荷把包装好的回礼递给小麦时,他拿下耳机拒绝:“芝荷姐,那个簪子不贵重,真的不需要还给我这个。”
“打开看看再说。”蒲芝荷在小麦对面坐下,帮他解开最外层的丝带。
“头盔?”小麦拿出来试戴在头上,好像还不错,“但我好像不太用得上。”
“这是骑自行车的时候戴的,”蒲芝荷看小麦还是不懂,又补充说,“你该学学自行车了,总归是一项技能,也许以后用得上。”
小麦看着她问:“那你愿意教我吗?”
“我?”她反问,“你爸爸就是研究车子的,小时候没有带你一起玩过吗?”
“就是他给我留下的心理阴影。当初他和我妈在楼下花园里教我骑自行车,刚开始我爸还在后面扶着车后座,我蹬着蹬着听见他们说话声很远,扭头就看见我爸背着我妈在偷摘树上的樱桃,我不会刹车,只能一直蹬,保安跑过去叫他们下来,我又很担心,结果一没注意栽进喷泉里。当时院子里全是人,邻居们不是在捞我,就是在看我爸妈的热闹。后来我们不好意思在院子里练车了,错过时机,一直拖延到现在。”
蒲芝荷忍住笑问:“那时候你多大?”
“小学三年级。而且不光没学自行车,这次之后还怕水,游泳也没学过。”
蒲芝荷再也忍不住了,自从和祝甫分手,这是她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出声来。她把礼物盒子移到一边假装认真地问他:“听说你到处和人说我分手了?”
“谁说的?芝荷姐,我发誓没有和任何人讲过,”小麦一下子着急了,“是不是 jonny?他想约你,今天在展览上问过我,但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知道——”,只是开个玩笑,蒲芝荷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小麦打断。
“我承认我觉得祝甫哥配不上你,jonny 也是一样,我希望你开心,所以我不会像他不顾你的感受。”
小麦的神情太严肃,她看他有些紧张,调整坐姿,换了一副轻松的口吻和他谈天:“是不是杭老师也这么说?原来你们都觉得祝甫不好啊。那我给你讲讲在他之前我高中暗恋的那个男生吧。他是我们班的尖子生,学习好,性格也好,但刚开始我并没有留意他。”
“我物理不好,老师就让他和我当同桌。我一开始问他作业题,熟了以后就聊得很多。然后我发现他不是只知道死读书,上课的时候他会偷偷看小说,体育课翻墙出去买零食,放学给家长说在学校自习,其实是去打篮球。你明白吧,叛逆的人在那个年纪是很有吸引力的。”
“高一分班前,元旦晚会的时候他上台弹吉他唱了一首英文歌,我觉得非常酷,然后自认为自己喜欢上他了,但是直到最后我也没有表白。”
“上大学之后,他就没有那么特别了。我有了自己的爱好,就是研究壁画。虽然我看过的电影没他多,但他去过的地方也没我多。他只是早我们一步,涉猎更广一点,了解更深一点。然后我就明白,小的时候我们容易不由自主地给一些人加上光环,却把它误会成喜欢。长大后光环会自动消失,留下的执念是当时懵懂心动的感觉,而不是那个具体的人。”
“所以我才会放下他,和截然不同的祝甫在一起,虽然也花了很多时间证明我们不合适,但是爱情本来就是盲目的,现在我们也各走各道了。小麦,不论你遇上的人更懂电影文学还是艺术哲学,都要认清一时虚幻的光环,不要和真正的喜欢混淆。”
小麦沉默不语,蒲芝荷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我去休息了,你也早点睡吧,改天回学校了让同学们教你骑车。”
“你可以完全确定自己当时一点也不喜欢那个男生吗?”小麦在她背后问。
“有一点心动是真的,剩下的都是自我催眠。”蒲芝荷说完就回屋睡觉了。
第二天起来,只有杭柳梅在家,她说小麦回学校突击复习准备期末考,等小麦考完最后一门放了假,他们就出发去香港。
看来是自己昨晚说的话他听懂了,蒲芝荷想,一切变简单点,对大家都好。
小麦一个人闷着头在操场投篮。那晚之后他就开始回避蒲芝荷,她的故事扰乱了他的心,他逃到学校翻开课本,脑子里思考的却是他因为什么喜欢蒲芝荷。因为她漂亮,因为她有趣,还是因为她分析的——她先他一步的成熟而已。
如果是这样,他肤浅的喜欢确实是一种打扰,他和祝甫也没有区别。
可小麦又觉得他不是这样,却找不到定理解答这个问题。
室友看他与前段时间判若两人,小麦是个锯嘴葫芦,没人能问出缘由,所有人都揣测他失恋了,谁也不在他面前提那个在篮球场等过他的学姐。
临近出发的日子,小麦也解出了这道题的第一步,于是回了家。
四人直飞香港,落地后就直接去了尖沙咀。亚热带季风气侯的潮气扑面而来,餐厅冷风开到最大,杭柳梅裹着薄围巾兴致勃勃地享受着红茄焗猪扒、鱼蛋片头河还有散发香气的咖喱牛腩,感觉自己置身 tvb 电视剧。
她边吃边注意到其他三人似乎都有心事。“怎么了一个个的?我老太婆坐这么久飞机都没累着,你们怎么先蔫了?都说香港是购物天堂,一会吃完了咱们就去逛街吧,姜云逸,点你呢,你不得给媳妇看个礼物?”杭柳梅说完又切开一片奶油猪。
于是饭后就往海港城去。港岛的忙碌热闹是不可置疑的烟火气,拽着人的双脚落在地面上,将心底那一点点犹疑和怯意隐藏在拥挤的人潮里。现在是全身心投入流光溢彩的玻璃橱窗的时刻,其余的一切都留待打烊以后。幸运的是,香港是个不夜城。
给麦穗送什么好?衣服和鞋,四个人的眼光都不统一,人人都觉得自己更懂麦穗的审美。化妆品不够特别,护肤品大同小异。麦爸说送首饰,于是又靠着柜看过去。杭柳梅看中一对祖母绿切割的钻石耳环,麦爸相中一只宽版拉丝碎钻戒指,母子两个谁也说服不了谁。
蒲芝荷不得不和小麦一起走到另一边。
“你不帮忙参谋一下吗?”她问。这还是从那晚之后两人第一次单独聊天。
“我觉得妈妈都不会喜欢。但又不想不到她会喜欢什么。”
“那就想想她需要什么,什么能让她在工作里能用到,又不容易出错。”蒲芝荷手指敲了两下柜面,“走吧,我知道了。”
她建议麦爸送手表,他们终于一拍即合。如果要买表,那可选的区间就太大了。太入门或是太贵重的都不行,他亲自挑中一块小巧的方形镶钻表,向儿子招手:“小麦把我钱包给我,刷卡,你也来看看给你妈挑的好不好。”
小麦拉开书包拉链,边走边把卡递给父亲,没注意到掉了一张折了几折的纸出来。
杭柳梅在一旁看见,走过去捡起来展开,是小麦的笔迹。内容惊得她瞠眼,这小子竟然也会偷偷写情书!再一瞥开头的称呼——“芝荷姐”!
杭柳梅知道不应该继续偷看,但这谁能忍得住。她做贼心虚,把纸摁在胸口瞄一圈正聊天的父子和在另一旁试戴手表的蒲芝荷,确定没人注意到自己,背过身去将信从头到尾浏览一遍。
杭柳梅读完照着原先的折痕小心地叠好,捏在手里,心情复杂。看来小麦是认真的,而她这个当奶奶的竟一点没看出来。虽然小时候他最不爱写作文,但这一篇很动人。孙子能真诚面对自己的感情,杭柳梅觉得就这一点来说她教育得不错。
结账后小麦拐回来找落下的东西,杭柳梅装作不知情,把信递给他:“刚捡到这个,是不是你掉的,这是发票吗,可得收好。”小麦点头,慌张地把它放回包里。
杭柳梅走在最后看两人并肩而立的背影,知道了这个秘密后她就不由自主地把他们代入言情虐恋男女主。相差十岁应该是个问题吗?
算了,问得太早,从情书里写的来看,这事并不是那么乐观。
杭柳梅在心底喟叹,这父子俩怎么都情路坎坷。心事重重的人从三个就此变成四个。
第四十一章 珠胎
几人都没有回去休息的意思,索性去岸边散步。夜晚的维多利亚港,霓虹色的灯光是天际线,海水把它摇摇晃晃地送到热闹的岸边。人人都在聊天拍照,他们也入乡随俗。反正过一日是一日,说出口的心事自有解法,明早起来仍是粥粉面饭、卤鹅烧鸭。
“妈,这边风大,你冷不冷?把围巾披上吧?或者咱们早点回酒店?”麦爸看母亲精神不如饭前高昂,搂了搂她的肩膀。
“都这个月份了,不冷。我一辈子都没见过几次海,你让我多转转,咱不着急。”
“妈你什么时候把耳环戴上了?“他看到母亲耳朵上那对朴素的手工银制耳环。一只是莲蓬,一只是莲花,一看就有年头,它们确实比他的年纪还大。
“本来就一直在包里,路上怕丢了没戴,好歹算你爸和我一起来了。”
一缕头发绕道耳勾上,麦爸伸手帮母亲整理好,突然发觉母亲彻彻底底地老了,老得沧桑而虚弱。而他也早已不是意气风发的勇莽青年。父亲离世后他们交谈的次数并不多,甚至很久没有这样一起走一段路了。
“那么多东西,就只带了它?”
杭柳梅看着对岸的大楼,回想起往事,笑了:“你爸送我的第一样首饰是一个发夹,但那个坏了,这是第二样首饰,而且是我向他求婚以后他送我的,我戴着它结的婚。礼不在贵重在心意,让人能记住就行了。”
“妈,等这次回去了以后我带你回敦煌转一圈吧,或者咱们找个海边,去三亚,天天吃海鲜看海景,去不去?”
“怎么突然说这个,”杭柳梅困惑地看着儿子,“你是不是怕穗穗不和你和好?人都还没见着呢自己的士气可不能灭了......”
“也不是为了这件事,”麦爸打断杭柳梅,“就是看你这次这么高兴,我想着早点带你出来说不定你也早就走出来了。不怪麦穗到现在也不心软,是我太差了。当儿子,当丈夫,当爹,一样更比一样差。”麦爸说完扭头看跟在后面的小麦,儿子的个头比自己都高了。转过身来,他陷入沉默。
看他这样,杭柳梅心疼儿子。
不是你差,是妈差,妈于家庭有亏欠。杭柳梅难过地想。
她是二十五岁的时候做母亲的。她好像一开始就知道孩子来找她了,一开始是肚子沉沉地坠痛,然后就没了胃口,那一个月都没来事,老姜陪着她去县医院检查,也就确定了。
老姜晚上睡不着,又不敢动,怕翻身惊扰了杭柳梅。
“你也没睡着呢?”杭柳梅问。
老姜闻声支起身子:“你怎么还不睡?人家医生说了你现在算是营养不足,要吃好睡好休息好。”
“我睡不着。绣春姐生莺莺生了一天一夜,你说她在病房里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绣春姐当时一个人辛苦,虽然有你,但心里肯定还是惦记着丈夫。你不会这样。”老姜想说让她放心,他一定会照顾好她,但没有说出口。老姜平时话多,每逢关键时候就不是一个擅长讲话的人了,这些话到了嘴边,想了想还是实干更重要。
他翻身下炕,把脚底的鞋和板凳拿到另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以后你晚上起夜一定要叫我,走路也要看路,不要被这些绊倒。”说完去桌边给她倒了半碗水。
杭柳梅接过粗瓷碗,边喝边看着老姜笑:“这就完啦?”
老姜坐在床边傻乎乎地挠头:“你得让人慢慢进步。我马上写信给家里准备小孩衣服,等这次买的吃完了,下次再带你去县城买红枣和葡萄干,行不行?今天是你拦着我,不然的话我就多给你提回来点。以后你想吃什么就给你买什么。”
杭柳梅喝完躺下盖上被子:“不急,别到处给人说,人家都讲究头三个月不能讲呢。医生也说了,这三个月孩子都还没坐稳,很容易掉的。”
“你别乱说,也别胡思乱想。只要它注定是咱的娃,那它肯定顺顺当当来。”
杭柳梅的心里七上八下,她看着房顶被风吹得忽闪作响的旧报纸不再说话。
这个孩子折腾得杭柳梅够呛。怀孕之后她不敢像之前那样高强度地工作了,画一会就要出来喘口气歇一歇。有一回画忘我了累到低血糖,差点晕在洞窟里。搞得老姜也提心吊胆,干着活也要张望一下她所在的地方,虽然大多数时候也看不到她的人。老姜一得闲就去陪她,这么跑上跑下腿都跑细了一圈。
好不容易坐稳了胎,剧烈的孕吐又开始折磨杭柳梅。一吃就吐,一吐就饿,杭柳梅的胃连带喉咙都灼烧得生疼,她自己难受,还要担心孩子,几次都难过得掉眼泪,老姜也急得跟着吃不下饭。所里同事都给他们想办法,熬山药皮水喝了,炒米熬汤也喝了,生姜丝也吃了,吐的次数慢慢减少,只是还容易胃胀,杭柳梅就这么熬着。
一天晚上还没睡多久,杭柳梅的齿缝又开始反酸水,她翻身对着痰盂就是一阵干呕,吐完睡意也没了。老姜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递水杯。
杭柳梅看到远处天边的光问他,那是什么。
老姜说,你忘了,今天是放电影的日子。
敦煌也是今年才开始陆续放电影的。这么大点的县城,两个百货店,一个糖盐局,着实没什么消遣的事物,电影也来来回回放的就是《地道战》、《地雷战》、《狼牙山五壮士》这些,但大家还是乐此不疲地追逐着大荧幕。不过总是要等城里的放完,才会到偏僻的研究所来放,所以研究所的人常常是睡一半爬起来去看电影。
“今天放的是哪部?”杭柳梅问老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