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人鱼说>书库>武侠仙侠>君子之剑> 君子之剑 第50节

君子之剑 第50节

  这张脸,宁和是见过的,只是比起上次见时,看着整个瘦了许多。
  宁和面露惊讶,拱了拱手:“阁下可是那乐安居士,庄公庄岫云?”
  青衣男子望着她,没回答,抬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淡淡道:“坐。”
  客自然随主便。宁和听了只顿了一下,便依言坐了过去。
  等她坐下了,就听青衣男子道了声:“梦娘。”
  话音一落,忽地一袭香风拂面,宁和转头看去,就见廊上粉裙女子掀帘翩翩进来,走到桌边拿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梦娘人生得美,倒茶的动作也好看得紧,白玉手青瓷杯,涓涓细流倾杯换盏,自是美不胜收。
  宁和道:“多谢梦姑娘。”
  梦娘美眸微抬,瞧她一眼,没说话,倒完茶就往后退开两步,如同婢女一般侍立在旁。
  青衣男子坐在对面,注视着宁和,道:“你说,他给我留了一封信。”
  他开口时,即使声音因情绪不高带了些低哑,却依然能听出几分原有的清朗来。
  宁和莫名觉得这声音耳熟。
  青衣男子这一问中的他,说的自然只会是陈长青。宁和点了点头:“正是。”
  青衣男子神情十分专注,他问道:“信里写了什么?”
  宁和被问得愣了一下:“信是江远兄写给兄台的,在下怎会知道内容?”
  她又疑惑道:“难不成上回兄台赶回去,没能找到那信不成?”
  青衣男子不说话了,垂下眼睛望着桌面。
  倒是后头站着的梦娘,像是没忍住般忽然笑了声,似嘲似叹地道:“连人都是假的,又哪能有什么真的信呢?”
  宁和有些愕然地回头看去。她这话,是说谁是假的?江远兄么?她竟是知道的?那又为何……
  青衣男子目光仍落在桌上,放在身侧的手却微微抬了抬,袖间一抹青光一闪而过。
  梦娘惨叫一声,当即便化作一缕粉色烟雾消散了。
  宁和吓了一跳,眼睛倏地睁大了。
  青衣男子将梦娘打散,神色轻描淡写的,像是只是挥袖掸落了一粒灰尘。他拿起桌上的茶杯,仰起头一饮而尽,抬起眼,对上宁和的视线。
  他像是思考了片刻,道:“他对你印象甚好,还对我提起你。为何?”
  宁和:“………”
  这问题又叫宁和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她觉得面前这男子脾性实在有些难以捉摸,隐隐还有几分喜怒无常,实在与她读诗集时想象出来的那位诗仙人的模样相去甚远。
  她想了想,试探着说道:“许是……我与陈兄投缘?”
  “投缘?”青衣男子将这次重复了一遍,缓缓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你与江远投缘,便与我投缘。”他说,放下茶杯,忽然站起身来,整整衣袖,抬手来朝宁和拱了拱:“鄙姓庄,庄岫云,表字雪川。”
  他一站起来,宁和虽然心头觉得甚为怪异,但也赶紧跟着起来,原样回了一礼:“庄兄,我姓宁,单名一个和,表字伯骥。”
  下意识地,她还在后头跟了两个“幸会,幸会”。
  庄岫云微微颔首,面上露出几分满意来。他甚至头一次笑了笑,十分有礼地伸手朝宁和让了让:“请。”
  宁和于是又坐下了。
  庄岫云笑容和煦,望来的目光也很亲近,与方才自己刚进来时漠然忽视的态度相差甚远。叫宁和越发觉得怪异。
  自这互相一礼之后,面前的庄岫云全然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温和又可亲,谈吐也热情又文雅。
  他由杯中茶汤起头,自然地与宁和谈起诗、论起文,还替她斟了一杯。笑起来清风俊朗,对宁和说:“伯骥,你看我这处竹林,长得可好?清溪竹海,风潇飒飒,幽静宜人,可谓神仙去处,是也不是?”
  说到兴处,他起身从架子上取了笔墨来,提笔就作诗一首,写完自己吟诵两遍,递给宁和,邀她一同品鉴。
  宁和看过了,那诗写得极好,若流传出去,定能为诗仙人之名里又添一篇绝世之作。
  若在从前,此情此景,宁和定欣然不已,惊为天人,对起才华倾慕不已。
  但不是此时,也不该是此地。
  宁和坐在这里,与庄岫云同桌而坐。却不知他到底是人是灵是鬼,甚至又或者,自己是否正身处某处幻境之中?
  她留心观察了许久,但庄岫云始终一副热情模样,好像真如主人家招待朋友一般,后来甚至出言邀她一同外出游玩。
  宁和略作沉吟,终于开口试探着问起了宁皎与祁熹追:“雪川兄盛情,和自感激不尽。然和此番到此,原还有二人同行,不知兄台可曾见到他们?”
  庄岫云听了,面上笑容淡了淡,道:“你说的,是那金虚派的女娃和……一尾黑蛟?”
  宁和心中顿时暗惊,忙道:“正是。”
  庄岫云绕过桌子,将写好的诗文晾到窗下,说:“他们自是走他们该走的路。”
  该走的路?
  宁和思考着这话,又问:“那不知我这两位同伴,现在何处?”
  庄岫云回过头来看着她:“你想去找他们?”
  宁和点头:“正是。”
  庄岫云皱起眉头,不解道:“你找他们作甚?”
  宁和莫名道:“我三人同行而来,自然也要一同出去为好。”
  庄岫云道:“你要出去?”
  他声音低沉下来,微微眯起眼睛,神情很是不悦:“你出去作甚?待在这里,我这处景好物美,你有何处不满意?”
  宁和听他意思,简直有些张口结舌:“庄兄这里自是千好万好,可我怎能留在此处?”
  “为何不可?”庄岫云说,“你在此处尽可修行。我这青云顶里灵气之丰当世罕有,无论你要功法丹药、宝器灵物,亦或奇珍异宝美食珍馐,我皆可给你。你们来此,不就是为这个?”
  宁和沉默片刻,道:“前辈好意,和心领
  了。只是和此番实为与金虚派有约在先,助其往器道七层取一玲珑宝珠而来。还望前辈见谅。”
  宁和之前就隐隐有所猜测,第二层的竹楼,第四层的客栈老板娘,能独独将自己拉来此处,修为深不可测,加之他方才所说那番话,答案在此刻已呼之欲出:这庄岫云,恐怕就是此间主人,千年前成仙的那位青云山之主,青云子。
  这时,宁和也终于想起自己缘何觉得此人声音耳熟。若是语气再轻快几分,可不就与自己登仙梯时所遇那位青衣人一模一样?
  仙人既然千年前就已飞升,却不知留在此处的、此刻坐在自己眼前的到底是与先前的陈长青等人一样,一道“灵”,又或是别的什么仙家手段?
  听宁和改口称前辈,像是知她心中所想,庄岫云道:“我非青云子。”
  第七十一章
  宁和怔了怔, 就听他接着道:“我只是庄岫云。”
  庄岫云目光定定望着她:“你当真不愿留在我这儿?我方才与你所说,并非玩笑之语。我虽不是青云子,可他所留洞府, 确在我手中, 一应物什, 也可随意取用。”
  “庄兄美意,和自心领了。”宁和苦笑一声, 摇头道:“然,无功不受禄。庄兄大才,人品出众,和自是愿与庄兄相伴而居,只是这青云顶百年才得一开,和若留下,岂非百年才能得一出?不可,和于这世上还有几多挂念,万万也不可。”
  说着,她叹道:“仙境虽好,尤念人间啊!”
  庄岫云沉默了片刻, 又问:“你有何挂念?”
  宁和说:“我长自岐山县下一小村,名为滩下。和不才, 原在此县设有一家书院。院中有弟子门人百来, 亲友三五。先前遭逢意外, 未能留下只言片语便到了此处,我心中记挂着,待报完救命之恩, 便要回去看看。”
  庄岫云说:“你有一座书院。”
  他的眼睛里有淡淡的光,对宁和说:“江远也想要建一间书院。”
  宁和笑道:“那我与江远兄, 倒是不谋而合。”
  “当日我与他一同赴考,他中了举人。”庄岫云神情温和了一点,“举人也可为官,我们商议,日后告老致仕,就一同在家乡建一家书院。”
  宁和微微侧目。大名鼎鼎的诗仙人庄岫云,事迹自然广为流传。都知道他是前朝第七榜状元,年纪轻轻三元及第,名传天下。只要是读书人,没有没听说过的。宁和年轻些的时候,还暗自曾在心里羡慕过。
  她自然能听得出庄岫云的言外之意,只说中了举人,便就是省试落第了。二人同考,一人名列榜首,一人名落孙山。宁和心中不由佩服起江远兄心胸之开阔,还能与庄兄相约告老。若是换了旁人,恐怕不说老死不相往来,心中想来多少也会有所芥蒂。
  “二位兄长交情甚笃,叫人羡慕。”
  宁和说这话时,心头是当真向往不已。到她这个年纪,又是女子身份,人世间的功名利禄其实早已不再想了。只愿若有一二知己,彼此心意相通志趣相投,能相伴到老,便当真是神仙也不换了。
  庄岫云听她这么说,微微笑了,道:“我与江远,乃此生知己。”
  看见宁和眼里的羡慕如此真切,他好像很高兴,来了兴致,与她说起往事:“我少时,家中为我寻访名师。得知有鸿儒隐居江南,便将我送去先生家中。当地有一教书先生,时与我那先生比邻而居。江远,便是那教书先生二子。我二人结识,年纪相仿,便成了朋友。”
  他微笑着道:“后来,我问先生能不能将江远也收下。先生说,江远秉性甚好,然才气稍欠缺些,只能做他半个弟子。我当时听了很不高兴,但江远好像乐意得很。自此,我二人便成了同门兄弟。几年后学成了,一同去赴考。”
  宁和听得脸上也含了笑意。年少相识,交情甚笃,庄兄虽只说起寥寥数语,但她却已然能想象出那时的庄兄与陈兄相处情形。
  也想起自己了曾在县学里读书的日子,那时因为有周兄带着,虽然没能像庄兄这样能有一知己之交,却也算是一段难忘时光。到后来她自己开了书院,每日看着那些满脸稚气少年人在院中三五成群地玩笑打闹,有时自己也像回到了旧时岁月一般。
  她不由问:“后来呢?”
  “后来。”庄岫云说,“后来我留官京城。又托父兄经营,为江远寻了处丰饶之地任县令。”
  那已是甚为不错了。宁和暗自点头,举人出身,就官多是从县丞做起,还得自己前去经营。能从县令做起,还是丰饶之所的县令,也只能像这样朝中有人方能做到了。
  想到此处,宁和心中忽然好奇起来:依庄兄此言,他之父兄在朝为官,且官位想来不小。
  但宁和略作回忆,却发现自己对此毫无印象。这便不太合常理,诗仙人之名如此之盛,若其父兄曾为前朝重臣,为何自己却从未在书中找到过只言片字提及此事?
  她还在思考其中缘故,等着庄兄继续往下说。但庄岫云却不再开口了。
  宁和等了片刻,不由诧异抬眼去看。就见庄岫云坐在那儿,神色忽然又冷了回去,那些笑意与回忆之色均不见了踪影。他又回到了宁和初进门时见到的那样,冷淡倦怠,不知想着什么,眼神甚至显得有些森寒。
  这人喜怒好像呼啸来去的风卷一样,反复全无预兆。
  宁和原因本心中好奇,还想出口问上几句,见状明智地咽了下去。
  庄岫云不吭声后,屋中一时陷入了安静。宁和自饮自酌,茶都喝完两杯了,不得不出言轻声提醒道:“庄兄?”
  庄岫云动了动,张口却是旧话重提:“你留在此处,以你天之资,千年内定能飞升成仙。”
  宁和沉默片刻,道:“庄兄,和已说过,尚有牵挂未了,实在不能留下……”
  庄岫云打断她,沉声道:“你便再如何牵挂,凡人最长也不过百年寿数,既然终究要断,又何必在乎早晚?早日放下,也好潜心修行。”
  “………”宁和闻言,又沉默了一下,才道:“生老病死,天理伦常,人力不可违。但惜取眼前这一日一年,却是我可为之事。庄兄,实不相瞒,和如今虽已无亲眷在世,但还有一女儿唤名杏娘,从小在我身边长大,视若亲女。我那书院中有一些女子,应了我的邀请,在我院中做女夫子,在当世实为离经叛道之举。这世道于女子不易,我若一去不返,她们日后恐难承受世人悠悠之口……”
  她眼中带着温情,将家乡那些牵挂的人们一一数出来:“我近日还收了一位弟子。他们于我不是亲眷,也胜似亲眷。”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