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殿下,伸手。”
  梅砚的声音不温不火,乍然听不出什么情绪,宋澜那时到底是少年心性,也没多想,就顺势递了一只手过去。
  “啪!”
  一声脆响,少年呆了。
  他看了看梅砚手里像变戏法一样变出来的戒尺,又看了看自己红肿不堪的手掌心,这才觉出疼来,火|辣辣地疼。
  “梅景怀,你敢打本宫!”
  梅砚收了戒尺,心中火气略消了几分,嘴角的笑意才又泛上来,只是仍旧浅淡,看不出有多亲切。
  “臣既是殿下的少傅,便有管教之责,殿下要是不服,只管告到陛下那里去。”
  宋澜便只好一口一口地往自己的手心里吹着凉气,他自然是不敢把这事儿跟皇帝说,只有把这份委屈咽在肚子里,用那种恶狠狠的眼神偷偷瞪梅砚,活脱脱是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狼崽子。
  梅砚看在眼里,虽不说破,心中却也觉得好笑,他真是想不明白,分明是这狼崽子自己亵渎了大家诗文,他又是如何把自己编排成一个受害者的?
  自从天不怕地不怕的狼系太子挨了梅少傅的一戒尺,他的狼脾气就彻底收不住了。
  梅砚一连四五日在东宫学舍独守空房,他唯一的学生还是没有露过面,梅少傅这才隐约觉出来,宋澜这是生自己的气了。
  那天夜里,梅砚没有出宫,而是找到了坐在东宫后园湖边石头上一个人望着月亮发呆的小狼崽子。
  “宋澜。”
  梅砚的声音传过来,宋澜恶狠狠地转过身子。
  “梅景怀,不许直呼本宫的名讳!”
  梅砚瞧见那少年稚嫩的脸上伪装出来的凶狠模样,忽而就笑了,他待人总有三分疏离,温和笑意不出本心,那时却是真觉得宋澜可爱,笑从本心的。
  “你笑什么!”
  宋澜从湖边的石头上一跃而下,落在梅砚面前,垫着脚看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少傅。
  殊不知他颐指气使的样子,从梅砚的视角看过去,正是一个生的锋芒毕露的少年卷着蓬蓬的丸子头、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自己,唇红齿白,璞玉浑金。
  好可爱。
  梅砚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梅!景!怀!”
  你敢摸本宫的脑袋!你敢揉本宫的头发!你敢叫本宫的名字!你敢……
  “手还疼么?”
  ——打本宫。
  “上次打殿下,是臣不对,如有再犯,下次还打。”
  梅砚这个人就是这样,瞧着温和有礼,做事冷酷无情,一把戒尺打了宋澜五年,打出了一个坐拥天下的帝王。
  那五年,那五年是真好啊。
  那五年的东宫里很热闹,鸡也跳狗也跳鱼也跳马也跳太子殿下也跳,梅砚总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吃,周禾总是拎着五湖四海寻来的佳酿与宋澜偷偷喝酒,梅砚再打,宋澜再跳。
  玩着闹着,就把那些美好的像梦一样的过往玩丢了,再也回不来。
  第3章 旧年
  双膝的疼痛已经渐渐消散下去,只剩下梅砚手掌上残留的温热,抚平着他们各自的疤。
  “陛下。”
  万籁俱寂中,梅砚忽然开口,素瓷嗓音融在暖室之中,听得宋澜心中一颤。
  宋澜还没来得及开口应,梅砚便接着道:“放臣走吧。”
  放臣走吧,放臣离开,我是乱臣贼子,是朝堂上的佞臣。这清正的朝堂殿,这堂皇的宫阁楼,没有臣的容身之处。
  宋澜那张面容还是狼崽子的狠厉脸,那双上扬的眼尾却陡然红了,似乎他这一辈子,不论是做储副还是做皇帝,都听不得他的少傅说一个“走”字。
  “天顺十四年,你升任太子少傅,朕劝你走,你不走,你让朕唤你少傅。”
  ……
  “天顺十五年,朕拉着你骑马淋雨,朕让你走,你揉着朕的头发,说你不走。”
  ……
  “天顺十八年,朕跪在少傅府门前苦求,牵机药催肝朽肺,可你还是熬过来了,你说你不会走!”
  听着宋澜重提当年旧事,梅砚心中亦是一阵一阵抽疼,他何尝不想竭尽自己的余生去护着宋澜,他何尝不想看着宋澜君临天下,看着宋澜做一个盛世明主。
  可是。
  万般皆好,唯独他们的生命中,多了那个“可是。”
  可是他们的双手染了血,他们的仇怨翻涌了朝局,他们过去的那些年,再也不会回来。
  可是可是。
  可是梅景怀玩弄朝堂风云五载许,亲手逼死了先帝,从此背上谋逆罪名,担负弑君之责。
  这罪名和血腥都太过沉重,他在癯仙殿里活了八个月,倒不如说已经死了八个月。
  梅砚闭了眼睛,颤颤的睫毛遮住眸中清泪,浅白的脖颈上喉头微动。
  “陛下如今已位及人皇,朝堂上有怀王、有周禾、有陆延生,你拘着臣做什么呢?青冥,臣是太子少傅,而你是帝王了。”
  青冥,是宋澜的字。
  他尚未及冠,却早在几年得梅砚授以表字。
  青冥青冥,他坐九龙椅,他是天上天。
  梅砚没听见宋澜答复,以为他听进了自己的话,才一睁眼,却见宋澜那张脸离自己极近,眼看就要贴上了。
  确是贴上了。
  少年的喘息间尽是灼人的热气,梅砚只觉得自己的唇被他捉住了,可就是挣不开,脱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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