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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大盛天子有四跪,这话他不久之前还在朝堂上说过,可真到了这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快起来。”
  梅砚说着就要去扶他,宋澜却往后退了退,眼泪爬了满脸。他久病初愈,身上实在没有力气,就那么撑着身子,埋首,“砰砰砰”给梅砚磕了三个响头。
  宋澜这一磕,着实把梅砚磕懵了。
  应当不是……真的坏了脑子吧?
  梅砚要过去扶宋澜,却听见宋澜声声哽咽。
  “那么大的雨,少傅怎么会不怕呢,一百三十四条人命,鲜血染了半个盛京城,那一场雨那么大,却怎么也洗刷不净,你怎么会不怕呢……”
  像是“铮”的一声,梅砚脑子里有根弦断开了。
  他的身形僵住,就那么怔怔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宋澜,忽然明白了他说的“那场雨”是什么意思。
  “你都……知道了?”
  宋澜还撑在地上,压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长揖为礼,头发垂到地面,久久未起。他原本还想亲口问一问梅砚,问问他的少傅是不是真的就是梅时庸的后人,但他病了一个月,并非全无意识,过往的许多东西反反复复席卷到梦中,他其实已经明白,其实已经确定,其实已经不必再问了。
  “朕记得,少傅不喜欢下雨天,也不喜欢打雷。
  “有一年朕带着少傅骑马淋了雨,少傅宿在东宫,也是一夜未睡。
  “少傅,那个时候,你是不想睡,还是不敢睡?
  “一旦睡下,会被梦魇缠身么?
  “梦里,是血泥污浊的那个深秋么?”
  ——
  天顺五年的深秋于梅砚而言,是一个不能提的禁忌。
  那一年,他也只有十一岁,是当朝太师梅时庸的孙辈,中书侍郎梅成儒的第二子。
  出身名门,家世显赫,累世官卿,骄门贵子。
  他也是那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年秋天刚随着兄长去参加了盛京城的诗会,提笔写华章,张口成锦绣。
  少年当此,风光真是殊绝。
  他与兄长梅毓欢欢喜喜打马而归,却见母亲唐氏一脸焦灼地等在门口,见到他们回来,连忙让下人带他们去收拾了行囊。
  唐氏说,要带他与梅毓去钱塘外祖家一趟。
  梅砚那时还问呢,“母亲,父亲不与我们一同去么?”
  抄家这种祸事,往往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梅时庸和梅成儒被下狱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昔日偌大的门庭转瞬成了罪臣之家,仆从逃的逃躲的躲,字画绢帛、古籍书册,都沦为了火海之中的一捧灰尘。
  那个时候,唐氏母子三人还没有走,他们租住在城中一处旧宅,唐氏本以为事情还会有转机。
  而后他们便等来了盛京城的那场秋雨,一百三十四口人被押往刑场,屠刀落下,鲜血横流。
  长街的另一头,唐氏撑着伞,伞下,梅砚被梅毓揽在怀里,他的兄长对他说:“景怀,不要害怕。”
  梅砚没有怕。
  他站在那场雨里,看着偌大的盛京城被鲜血染透,看着权势滔天的皇帝坐在朝臣殿上耀武扬威,看着盛京城的百姓哭天抢地,闭门三月不敢出。
  他的骨血都凉透了。
  可是自那以后,梅砚再也不能伴着雨声入眠。
  雨一落下来,他都能想起那些鲜红的血,雷声一响,他都能看见那柄锋利的屠刀。
  那是他们梅氏一族鞠躬尽瘁的热血,那是皇帝大手一挥兔死狗烹的刀。
  他的梦里,是天顺五年的那个深秋,让他一夜长成的血海深仇。
  十五年了。
  宋澜还跪着,他一连问了梅砚许多问题,梅砚什么都没答。
  他说:“你先起来。”
  “少傅……”
  梅砚伸手把他扶起来,指尖却颤得厉害,宋澜足下一个踉跄,险些又跪下去,被梅砚用力拉住了。
  他将宋澜扶回到床上,轻声说:“陛下膝盖不好,以后不可随意跪了。”
  宋澜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眼泪止不住地流,想要说些什么长篇大论,开口却抽抽噎噎。
  他就这么抽抽噎噎地说,梅砚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听。
  “那天……少傅哭了是么,朕第一次看见少傅哭,少傅是为着朕哭的么?”
  梅砚想起来,他说的是自己刚染了暑热病的时候,梅砚守着他,流了一次泪。
  “嗯。”
  宋澜便想要笑,但哭得太厉害,什么样的笑容都显得苦涩,“少傅,朕那个时候刚知道了你的身世,朕想着,这场病一定是上天的报应,朕要是病死了就好了。可是梦里听见少傅哭,朕难受极了,说什么也想醒过来,哄哄你,跟你说不要再哭了。”
  梅砚在旁垂眸听着,依旧没有说话。
  他穿的是一件白青色的轻纱袍,显得整个人又轻又白,像是随时都会消散的一团雨雾,却在瓢泼大雨中兀自横生,孤忍而又决绝。
  宋澜说:“少傅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朕?朕若是早知道,朕就不会……”
  梅砚知道他要说什么,忽然笑了下:“告诉你什么?”
  他起身,透过窗子去看外头淋漓的雨,十五年来第一次没了惧意。
  “告诉你我是梅氏后人,你的君父冤杀了我家一百多口人,所以我来报仇,我逼死先帝是他罪有应得,我搅弄朝堂,是正道之举?你不该恨我,不该怨我,应该恭恭敬敬奉我为师长,颤颤巍巍跪在我面前偿还父辈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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