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他们为什么一直躺着呢?脸上盖着被子不闷吗?为什么不会跟我说话了?为什么不能跟我玩了?为什么再也见不到了?
  凡此种种,邻里邻居的小伙伴们一来便抛诸脑后。
  我摸了摸小表妹的头,让她自己去玩,她便风一样跑走了,远远的还能听到孩子们的嬉闹声。
  厨房里外婆为我留了早饭,我端着碗走到饭厅,正看到我那两个生命不息折腾不止的表弟又在搞事,两个人比拼着谁折纸钱更快更好。
  “你们真是连干正事都不忘捣乱。”我站在他们背后说。
  大表弟猛地一回头,面目扭曲地喊起来:“姐!就缺你一个了!我手都快断了!”说着拼命甩手以证所言非虚。
  我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粥:“等我吃完饭再说。”
  二表弟伸长脖子到处张望:“姐夫呢?他偷懒不干活!”
  我空出一只手拍了他一下:“你们两个昨晚睡得香,他可一个晚上没睡。你们记吃不记打是吧?天天惦记找他麻烦。”
  “女大不中留啊!还没结婚就偏心到天边去了!”大表弟恨铁不成钢。
  这时一个亲戚插嘴道:“怎么?阿恋谈朋友了?就是刚才在这里那个挺漂亮的阿弟?”
  “是那个男孩子吗?长得很不错啊!阿恋,他多大啦?大学毕业了吗?哪里人啊?家里有没有钱?”
  于是桌上的话题立刻发生偏移,来自远方的七大姑八大姨们纷纷热切地关心起我的人生大事。
  食不言,寝不语,我淡定地又喝了一口粥。
  呵呵。
  过了一会儿,库洛洛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我吃完饭后也加入叠纸大军,当库洛洛从我面前的桌面上拿起一叠纸钱时,我才通过那骨节分明又白皙修长的手发现他。
  几十分钟前刚刚化言语为利剑刺过他,虽然他皮糙肉厚毫无损伤,但我还是有些不自在,搬起凳子往旁边挪了挪。
  他出现之后,桌面上火热的气氛掀起新一波高潮。库洛洛好像已经忘了之前的不愉快,游刃有余地应付着那些写作热心读作八卦的亲戚们,手上也不闲着,一个个漂亮的元宝、一朵朵美丽的纸花飞快地堆叠起来,我只要负责给他递纸就行。
  如今知道你的人越来越多,你留在这个世界的痕迹也越来越难以消除,以后要怎么办呢?
  我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
  到了晚饭时间,与我们家没有亲缘关系、仅仅只是过来帮忙的人都各回各家。
  晚饭过后,所有人在二楼集合。
  早上尼姑们念经的地方摆上了更多蒲团,占满整个客厅,前后各放着一个神龛,前方是西天佛陀,后方是十殿阎罗。作法事的人换了一拨,这次是几个年龄很大的僧人,领头的僧人让我们排好队,外公外婆那一辈的在最前,太后那一辈的在中间,我这一辈的在最末。
  僧人用本地方言唱了一声,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到齐的一家子齐齐跪下,先拜佛陀,再拜阎罗,我猜这是在和天堂地府打招呼,先给太外婆的魂灵留个座。
  跪拜的间隙里,我看到库洛洛站在客厅外,从头到尾都平静地看着我们,既不参与,也不离开,仿佛此情此景只不过是一部亲临现场的纪录片。
  这一切的确与他无关。
  拜完之后便是入棺了,太外婆的棺材在一楼大厅,朝向正门,因为她信佛,所以用的是桶棺,和普通棺材很不一样。
  外婆披麻戴孝,捧着寿衣走进太外婆房中,太后则带着我向众人分发送葬时用的白帽子和白披肩。
  走到库洛洛面前时,我打量了一下他的装扮。他穿着新买的黑大衣,内搭黑色羊毛衫和黑色直筒裤,加上黑色头发和眼睛,通身都黑得完全符合葬礼标准。无法想象粗制滥造的白色鸭舌帽戴在他头上的情景,我转手把帽子扣在跟着我的小表妹头上。
  “你就算了,反正你也不是我家的人。”他真戴上了才奇怪。
  库洛洛点点头,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本地丧葬习俗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他提不起兴趣也正常。
  东西发完之后,我走回库洛洛身边,他所在的地方总是会自成一个安静又脱离的世界,比起那些拜完之后又开始闲聊、或已经谈及葬礼结束后去向的人们,我更愿意待在这样静止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另一侧突然响起喧闹声,我转过头,看见舅舅们七手八脚地抬着太外婆走出卧室,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
  太外婆穿着素净的寿衣,盘着腿,双目紧闭,头颅低垂在胸前,仿佛只是在舅舅们手上安稳地打了个坐,默念了一场佛。然而细看之下,她的面色却是灰败的,老人的面色一直说不上好看,但从未像现在这样,死的气息只在这一眼之间就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
  我不禁感到恐惧,转瞬又被巨大的伤痛淹没。
  这个老人已经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我维持着最后一点冷静,转手将仍然一脸懵懂的小表妹推进另一间卧室,关上门,回身扑进库洛洛怀中,不敢再看太外婆毫无生气的面容一眼。
  客厅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追随着舅舅们急匆匆的脚步涌到楼梯口,再缓慢地沉下楼。生死之间横亘着鸿沟,不论白天再怎么轻松,直面死亡时也无人能保持从容。
  ——除了身前这个已经习惯死亡的人。
  我不想去看他冷漠的面容,只是埋首在他颈间,泪水源源不断地渗进他的衣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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