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2章

  他刚说完,齐丽蓉便掉下泪,艰涩道:“把鹏程送到医院后,医生说他身上的那些淤青其实就是出血。最后回家的那段时间,他在床头的桶边吐了好多血……”
  “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个场景。我对不起鹏程,也对不起老葛…”
  纸页刮擦的声音响起,爻恶把检查单翻到某一页,拿到青涿面前,仿佛分享什么有趣的事似的给他指了指某个地方,后者目光顿时一凝。
  “我刚刚的话还没说完。”爻恶淡笑着,五官透露出一股令人悚然的恶意,看着齐丽蓉轻声开口道,“这份报告的患者,不是你。”
  “血友病是x线隐性遗传,一般来说,女性大多作为携带者,而非病患。如果你的父亲确诊,而母亲是正常人,那么你只可能是携带者。”
  “……”最开头的那个结论叫齐丽蓉蓦地呆住,她哑了半晌,又迷迷蒙蒙道,“什么x线什么携带者…?我之前特意问过,我娘那一系中并没有人得过这个病。”
  齐丽蓉的文凭仅有小学毕业,并未接触过任何生物知识,更不懂什么xy染色体。
  一只手接过爻恶手中的检查单,青涿简明扼要地点了点其中一项y染色体检测指标,“这个东西,女性是没有的,所以这份报告真正的患者是一名男性。”
  “医院不太可能出现检查单发错人这种低级错误,所以齐姐,你该想想,如果医院给出的检查单是正确的,为什么到了你手上,就成了这个模样?”
  这已经是明示了,只有那位自告奋勇、冒雨骑了两小时自行车去医院的男人有这个时机。
  齐丽蓉脸颊上因为怀孕而丰腴的肉抖了一抖,她愕然地看了眼葛王生被白烟缭绕的厚实背影,声音突然放得很轻很轻:“你的意思是……老葛?!为什么?!”
  没有回答是与不是,青涿用最简单的举例向她说明:“x线隐性遗传的意思是——假如丈夫正常,妻子只作为携带者而非病患,那么所生的儿子有一半可能患病;假如丈夫患病,妻子携带,所生儿子也是一半的患病可能。”
  “这是懂得基础生物知识的人都能推算出来的。但如果不懂,就很可能进入一个误区,以为父母之间谁有患病,孩子的病就必然来自于谁。”
  ——葛王生如果懂得基础生物知识,就不会做到把这么漏洞百出的检查单直接交到齐丽蓉手上了。
  而如果他什么也不懂,且特意着手改了报告,目的便昭然若揭。
  二十年前的行为轨迹与隐瞒手段,在二十年后被揭露得无所遁形。
  ……
  ……
  在医生发下判书,确定鹏程患上的是遗传病时,急忙找家里问病史的不只有齐丽蓉,还有葛王生。
  这一问便出了事。
  家族祖辈里还真有人得过这病。
  就在葛王生不知所措、想着怎么向妻子解释时,齐丽蓉带来了消息。
  老丈人也有这个病。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鬼迷心窍似的,葛王生没把自己这边的消息告诉妻子,被问及时也只含糊地道一句认识的人都健康安好。
  几个月过去,夫妻二人家财散尽、负债累累,最后还是痛失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慢慢走出痛苦的妻子提议去医院做检查,再来决定将来是否还要孩子时,葛王生满腹心事地答应了。
  幸运的是,取报告的那天下了大雨,他都不用额外找借口,轻松把妻子安顿在家里,自己骑车到了医院。
  不详的预感终究成了真。他看不懂那些英文夹杂着几个数的蚂蚁字,却能看懂最后报告里的结论——
  【被检测人:齐丽蓉,无患病。】
  【被检测人:葛王生,患病轻型。】
  葛王生连小学都没读完便帮家里务农了,他颤抖着双目看着手上的报告,悚然发觉,害死儿子的人好像是自己。
  蚂蚁好像在心口密密麻麻地攀爬,葛王生定定站了许久,在某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时猛地醍醐灌顶。
  他想起来了。此时此刻,家里还坐着一个内疚满怀的妻子。她以泪洗面,她负罪难安,她自认对儿子有愧,对自己有愧,对婆家有愧。
  报告单的纸张很白很光滑,葛王生从小到大还没有在这样的纸上写过字。
  他小心地把报告单卷成不会有折痕的卷筒,披好雨衣坐上了已经被淋湿的自行车座。
  长窄的车轮扭了几下,缓缓碾过水泥地面的积水,前进的方向却并非充斥悲郁的小家,而是路边的打印照相馆。
  第367章 演出(91)
  “我……没病???”
  说出这句话的中年女人缩在狭窄的沙发中,语气与神情中没有太多震惊,而是纯然的疑惑。
  “我没病。”她又低低喃了句,“我没病。”
  齐丽蓉半垂着头,卷发盖住了她半张脸,从青涿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痉挛一般不停颤抖的嘴。
  在这一场持续二十年的谎言中,他作为一名只与对方接触四个多月的邻居,都能切身感觉到对方对“病”的执念。
  她的病已经扎根灵魂,愧疚和补偿像是对病的赎罪,让她彻底服从于好吃懒做的丈夫、以堪称卑微的方式换取心里的一丝安定。
  二十年,她已经完全认定自己就是一只病虫了。
  便是有偶尔的忤逆,在丈夫搬来镜子对着她,她看到里面那只肮脏可恶的病虫时,心脏又爬上了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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