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4章

  女生对他的情绪并不敏感,缩回手还笑嘻嘻地要和他继续玩。
  这样的表情在最近出现得过多,以至于让青涿险些以为是寻常事——那些被躲避、被无视的日子好像距离他已经很远,但当他在遥遥路途中回眸时,它依然血一样刺目。
  因此在晚上该喝药的时刻,他在病后第一次对母亲说了“不”。
  腥味融合在药汁的苦涩里,蒸出热气朦胧了母亲的眉眼。她嘴角那块发炎的伤口并没有愈合,反而越发扩大,溃烂出血。
  像是那只潜伏的恶鬼终于壮大,在寄生体的表面撕开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青涿害怕它再把他带去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没日没夜地躺在床上养病。他没选择摊牌,而像是普通小孩使性子似的撇过头表明拒绝。
  空气中传来一声幽幽叹息。
  “这药太难喝了,妈妈……我的病不是快好了吗?”青涿撇着头,眼神低落地盯着空荡荡的墙角,“还有…也不用叫同学过来看我了。我,我不想见他们。除了周沌。”
  “不行。”母亲的拒绝不算冷硬,语气阴柔冰凉,不知在拒绝的是他说的哪件事——也有可能二者皆是。
  “必须把病治好,药才能断,不然病根埋在体内,好不了的。”母亲揉了揉他的头,“不要前功尽弃好吗,小涿?否则又要重新收集那些药材,就算是妈妈也会很头疼的。”
  【药材】。
  青涿心里一颤。
  人最多能被抽多少血还安然无恙?他不清楚。
  他转回头,像是终于回心转意、倔强叛逆的坏孩子,颤声道:“那我还要喝多久?”
  “嗯……差不多八九天吧。”
  青涿垂下眼,沉默地捧过那碗药汁。
  漆黑的液体像一面镜子,抖着波纹照出他彷徨的影。他闭上眼,像过去几个月那样仰头一饮而尽。
  喉咙里滚过热汤,粘稠地扒在那嗓子眼里,仿佛与另一个生命产生了微妙诡异的连结。
  血腥味萦绕在齿间,当母亲端着空碗离开时,青涿终于忍不住趴到床边干呕。
  药汁锁在身体里,什么也吐不出来。他擦了擦嘴角,捂着有些抽搐的胃部,筋疲力尽地躺回被褥里。
  快结束了。
  一切都快结束了。
  …
  后面的几天,青涿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不,应该说,像是回到了十年前的过去。
  回到了刚记事的那段时间,变得异常粘人。
  “妈妈,你要出门买菜吗?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青涿能正常活动的时间越来越长,身体也不再脆弱得像一张纸。母亲想了想,替他围上围巾,戴上毛绒帽子,出了门。
  还没上学的那段时间,他们也是这样牵着手去买菜。不新鲜的菜叶子被菜贩择了丢在地上,地面又被鱼摊里漏出的水浸湿,空气里弥漫着奇异的生鲜味道。
  青涿不讨厌这种味道,正如他不讨厌母亲做饭时的油烟味、刚洗完碗手上的洗洁精味一样。
  “会挑菜吗?”到了菜摊前,母亲笑着问他。
  “你看,这种颜色比较深的就是偏老的,摸上去会有一点粗糙的手感…”
  吃完饭,青涿又打开电视,调到母亲最常看的频道,偎在她身边打着盹。
  母亲的手伸到他发丝间轻轻拨拢,另一手拿遥控器调低了电视音量,低低地像是催眠曲,在安静的春日午后缓缓奏起。
  然而,接触到头皮的却不是母亲柔和的指肚,而是毛线手套。
  美好的假象破裂开,惊醒午后酣眠。而到了晚上,那裂缝变会被猛然撑大。
  黑暗的卧室里没有母亲的影子,青涿趴在床边,久久无法从喝血的恶心感里抽出身。
  母亲的情况更糟糕了。她身上传来了阵阵霉味,几乎快盖住浓郁的玫瑰花香,从衣服底下的躯体中散发出来。
  她嘴角的溃烂扩散到半边脸上,像是得了恶性皮肤病一样,不得不戴上口罩。
  青涿抱住自己,在被子里轻微发着抖。几乎与白天那温和亲人的少年割裂成两半。
  快了…快了……
  他这么对自己说,像一句潦草的安慰,却还不敢说出口,睁着眼熬到半夜,才浅浅睡去。
  然而,因为脑袋里一个惊天动地的想法,他便是睡也极不安稳。看不清的梦境一个接一个。
  他在梦里气喘吁吁地追逐着母亲的背影,在最后伸手就能撩到她发丝时却被蓦然出现的一堵墙隔开。埋了钢筋的水泥墙,惨白而参天。
  高墙连成一片,一望无际,他又顺着墙奔跑,累了便放慢脚步,休息好了又加快脚步,遇到墙角就跟着转向。
  跑到最后他才发现,那墙围成了一个四方形,是一只无门的牢笼。
  时隔十天,周沌再一次见到青涿时,对方憔悴如纸,满眼血丝。
  像是接近凋零的植物,漂亮而颓废。
  周沌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分明是同龄人,他却比少年心性的青涿成熟许多。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他居高临下地伸出手,眼睛里跳跃着野心勃勃的暗光,表情却是不忍,摸了摸青涿眼下青黑。
  苍白纤细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像湖中的落水鬼抓住划船人一般,“周沌……我找到了,恶鬼的弱点。”
  “是什么?”周沌循循善诱。
  “是…”青涿一口气忽地卡住,下一个字吐出来时几乎没有一点重量,“……我。”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