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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涯 第23节

  宋知怯舔着筷子上的米粒,热情招呼道:“二娘,一起吃饭嘞!”
  “女侠。”
  妇人头上系着条白布,苦熬这两日,面容又枯槁了几分,如同一盏燃尽的烛灯,脸上写满了灰败,可眼神却清明坚定了许多。
  她扶着膝盖,在宋回涯面前跪了下来。
  “女侠,我后悔了,我不想要他们给我道歉,我想要他们死!”妇人的声音大了一点,可哭得太久,嗓子犹如一把生锈多年勉强出鞘的刀剑,每一个音节都变得粗哑难闻。
  她凄怆道:“他们稍有不顺,便要杀人,早已是一副铁石心肠,岂会真的知错?只有到死,他们才会后悔。”
  宋回涯看着她,稍有些意外,可是忖量片刻,拒绝道:“我也想杀他们,二娘,可是不够。”
  二娘急切问:“什么不够?”
  宋回涯斟酌着,用她能听得懂的词,弯下腰,注视着她的眼睛道:“我杀过许多个叶文茂,如他这般的人,世上有很多。”
  “我曾以为,这样就可以救出那些同你一样孤苦的百姓。但是没有。我杀得声名狼藉,孑然一身,回首去看,发现他们只肯低着头,不敢抬头看。
  “可是,胡人不会因为他们低头而退走,滥官不会因为他们低头而慈悲,山上人也不会因为他们愿意低头,就主动走下山来。唯有仁人志士,会因为他们低头,而输得一无所有。”
  二娘怔怔看着她,表情似懂非懂。
  宋回涯笑着道:“世上的英豪,愿意为了匍匐在地的百姓四处奔走,连性命都可以抛之脑后。可你们却还是低着头,连一句该有的感激都不给。道理不是这样的,二娘。我替别人诉公道,我也想有个公道。”
  宋回涯坐直了身,表情融在明明灭灭的火光里,一字一句道:“我要你们求我。”
  二娘听着自己的呼吸,听着从木门灌入的风声,听着宋回涯平静而有力地说:“你们求我,我就帮你们。”
  寥寥几个字,如同波浪的余声在她脑海中不停回响。
  此刻的宋回涯,既像一个超脱遗世,傲岸不屈的天人;又好像一个栉风沐雨,无处落脚的羁旅。
  二娘抬起头,发丝被月色照得一片雪白,轻声道:“我懂了。”
  她站起身,颤颤巍巍地离去。
  天上星河沉沉流动。
  “宋回涯啊……”北屠感慨万千,只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长脑子了。不像以前一样,总被人溜得团团转。”
  宋回涯嗤笑道:“我宋回涯,从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老头儿,别是被我给骗了吧。”
  ·
  皎洁流光映在桌案上,一粒石子咕噜噜滚了进来。
  魏凌生停下笔,看见青年蹲在窗台上,面具后一双幽深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我听见了。”黑衣人说,“师姐在断雁城!那定然是她,她还活着!”
  魏凌生没有说话。
  青年胸膛起伏,心中怨愤难平,最后都忍了下去,略带些绝望地恳求道:“你究竟还想让师姐帮你杀谁?你给我时间,我也可以的。你让她回来吧。”
  “阿勉。”魏凌生回过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平静道,“你又怎么知道,那不是师姐自己所求呢?若她真的只是一心想为师叔报仇,那她第一个杀的,就该是周将军,可是她没有。”
  阿勉气笑道:“你难道要说,当初师姐离开,也不是因为你?师姐会去断雁城,杀那个劳门子叶文茂,甚至她舍身犯险无名涯,不是因为你?!”
  魏凌生搁下笔,五指在冬日里冻得通红。他曲了曲手指,坦诚道:“是我请她去的。叶文茂这些年盘踞一方,打的是为护国业的名号,可实际却是卖国求荣。既为胡人做事,又为侍中做事,暗中截杀过路的英雄,寇掠临近的商道。而今胡人式微,我又有向泽得力,终于能腾出手捉一捉身上的虱虫。我是想收归断雁城。”
  阿勉深恶痛疾,看着面前人惨笑道:“魏凌生,我是真想杀了你啊!”
  魏凌生偏过头,再次拿起笔,耳边阿勉可怜地道:“你告诉我,师姐究竟为什么离开?你同她说了什么?她怎么忍心再不管我?”
  魏凌生掀开眼皮,瞳孔中跳映着一盏如豆的火光,视线随着飘散的思维逐渐迷离。
  该是为什么?
  ……为什么?
  魏凌生记得那一年,他还在同宋回涯居无定所地漂泊,辗转数次,又回到已然落魄的不留山。他父亲的一名旧部悄悄过来接他。
  他惊喜之余,又惶恐不安,此去京城,一路动荡,定不安生,于是他旁敲侧击地在宋回涯耳边重提旧事,告诉她谁是杀害师父的凶手,想让师姐帮自己护送一程。
  宋回涯几次听闻都无动于衷,只是继续习武练剑。
  魏凌生真以为她是贪生怕死,忘恩负义,慢慢断了这门心思。
  直到有一日,宋回涯取了剑,如往常一般,同他说要出门一趟,只是那次没有带菜篮,让两人不用等她回来吃饭。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夜深之时,阿勉已经入睡,他坐在窗前念书。
  桌上铺着昏黄的灯光,宋回涯翻身从窗户跳了进来,带着一身的寒意。
  魏凌生飞快起身,张口欲喊,被宋回涯按着嘴唇示意噤声。
  她受了很重的伤口,面色苍白地坐在角落阴影处,气虚询问:“你方才在念什么?”
  魏凌生翻过书,告诉她书名。宋回涯点点头,说:“你接着念。”
  魏凌生拖着椅子想靠过去,被宋回涯阻止,只好坐在原地,小声诵读。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读的是什么了,只记得当时宋回涯素净的脸。
  他语速越来越慢,角落里的人呼吸也越来越平缓。正在他以为对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宋回涯忽然睁开眼睛,笑着说了句:“师父以前总爱与我讲道理。可是无论她掰得多碎,讲得多细,我都听不懂,也不愿听。如今却好像都懂了。”
  魏凌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将书册又翻了一页。
  宋回涯说:“今后照顾好你师弟。他不听别人的话,姑且还能信你几句。”
  魏凌生登时扭过头盯着她。
  宋回涯笑道:“我知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会一辈子跟着我。我答应过师伯,一定会照顾好你,后面的那群尾巴我已经替你杀了。你可以放心地走。”
  魏凌生大惊失色,骤然起身,撞倒了身后的椅子。
  “嘘……”宋回涯身体凑前了些,身上血腥味也飘了出来,杂糅进清冷的月色中,她手指往下勾了勾,说,“别吵醒你师弟,免得他嚷得我头疼。”
  魏凌生顿时有些无措。
  宋回涯说:“把窗关了。”
  魏凌生僵硬起身,扶好椅子后,去将窗门合上。
  满室沉寂。
  宋回涯不说话,魏凌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对着窗台上的缝隙出神地看,这才发现因久疏打理,青绿苔痕已经顺着墙角长上来了。
  他用手指去擦。
  “师弟。”静默中,宋回涯轻唤着道,“师姐为你开这次路。只是天长地阔,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魏凌生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觉视线相触,便有一阵火燎似的灼疼。一句话就到了嘴边,想求她不要走。可转念到头,又觉得自己太过虚伪。
  宋回涯伤得虚弱,到后面开始像说梦话一样地絮叨:“今年是我入师门的第十年,师父是怎么死的,我还记着呢。我只是想给师父、师伯上最后一支香,再启程。”
  魏凌生霎时愧疚到极致,只觉自己万分卑劣,两只手死死攥成拳,好不容易想出句话来,张嘴想说,又被宋回涯打断。
  “不留山,不留人。多余的话不必再讲。”宋回涯精神了点,朝他伸出手,“你不是已经托人查过,杀害师父的凶手都有谁吗。给我吧。”
  魏凌生心底有个声音,在痛骂自己的无耻,可还是不由自主的,从袖口抽出一张折好的纸。
  宋回涯接过那张纸,指尖上未干的血渍沾了上去,她扫了一遍上面的名字,点头说:“好。”
  又问:“师弟,我该先杀谁呢?”
  那一瞬间,魏凌生觉得她其实什么都懂。
  后来又觉得她若是真懂,岂会看不透自己的虚情假意,还一次次心甘情愿,为自己出生入死?
  就如同无名涯上寄来的那一封信,简短几句,他读过上百回,却一直看不懂那结尾的一段:“不需你来救”。
  魏凌生一下子从往事中醒了过来,手中的笔墨正落在纸上,晕开一片。
  他掩饰了下情绪,提醒道:“阿勉,你该回去了。”
  “我会回去的,但是我一定要见师姐一面。”阿勉说,“我也要去断雁城!”
  第025章 万事且浮休
  翌日晨星初升,天光未晓。
  叶观达被人从床上架起,套了两件衣服,扶上马车。
  马车颠簸前行中,他在浓烈的倦意中睁开眼睛,因高烧而麻痹的痛觉也逐渐归拢,右臂断口处开始出现一阵噬咬般的疼痛。
  叶观达拎起桌上的一壶烈酒,灌了几口,冷汗涔涔地靠在马车壁上,微张着嘴视线昏花。
  边上的老儒生理了理腿上宽袖,挪动着与他拉开距离,推开一条窗户缝,将脑袋凑到空隙处透气。
  蓦地,他瞳孔一缩,大掌拍向自己昏昏欲睡的徒弟,将人按了下去,自己也灵活地往下一滑,避开迎面旋来的斗笠。
  那斗笠上带着被刀锋削过的一个缺口,擦着叶观达的脸,深深嵌入后方的木板。
  在少年的惊呼声中,马车急停下来,叶观达险些被甩到地上。他按着矮几,上前掀开车帘,就见宋回涯两手抱剑,正侧身立在街道中间。
  天上的雾气散开了,静立在晨光中的楼阁、朝露、行人,都拖拽出一条浅淡的影子,闪耀出蓬勃的生机。
  拂晓的光线洒在宋回涯的脸上,如云一般流淌。满地的落叶同她的衣袍一起,在烈风中鼓荡。
  叶观达视线模糊,泪光蔼蔼,只仿佛看见了一个与日分辉的人。对方的瞳孔里反射着金色的浮光,浩气清英,灵秀拔俗。
  老儒生已摘下斗笠,拍着腿破骂道:“好生卑鄙!连我这样的羸弱老人都打!”
  叶观达回过神来,晃了晃脑袋。
  宋回涯似笑非笑道:“我可没说过,你们能走。”
  老儒生又骂:“好生无耻,关起门来打狗!”
  叶观达脑子一片混沌,一时顾及不上他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宋回涯,对着车夫喝道:“撤!快!”
  他放下沉重的帘幕,捞过桌上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气浇过喉咙,叫他朦胧的神智短暂地清醒过来,闻着马车内金炉中的浓香,又很快萎靡下去,喃喃自语道:“她为何非要杀我?非与我过不去?断雁城没有了我,大家都得死!”
  老儒生宽慰道:“公子莫慌,我等还有张良计啊。”
  叶观达控制不住地回头去看,见宋回涯站在原地没有追来,这才稍稍安下心。
  两辆相同的马车在街道上相遇,一辆转向驶入小路,一辆朝着另外一处城门疾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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