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秦王政也躺在他身侧,迟疑半晌,说:“我身边缺个得力的,跟小叔父讨一个人,赵高。”
  赵琨瞬间睡意全无,下意识想拒绝,喉头动了动,愣是没说出口。蒙恬、李信、王贲、赵濯都派出去了,大侄子身边只剩下蒙毅一个能办事的,根本忙不过来。赵高又是这一批文法官吏之中,学识和表现最优异、做事最拼的一个,这是他应得的机遇。赵琨没有理由挡赵高的前程。
  但要说赵高被大侄子注意到,甚至到了开口要人的地步,没有耍心机,赵琨是不信的。
  秦王政用胳膊肘捣他一下,笑道:“怎么,舍不得?”
  赵琨按下心绪,“没有,明日就叫他进宫。”
  半梦半醒到天明,赵琨回到水上乐园。一进门,就瞧见李牧的小儿子李鲜的眼睛红红的一片,还有点肿,似乎才哭过。
  他用目光询问张良。
  张良压低声音说:“早上听见鼓声,李鲜一个跟头从床上翻起来,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迅速穿衣束发,抓起弓箭就推门出去,然后发现是相邻的院落,有位纨绔点了齐云社的上门演出,杂耍艺人在变戏法呢。然后他就哭了。李将军(李牧)说李鲜生在雁门关,自幼养成习惯,听见鼓声就以为是敌袭,会进入戒备状态,努力在厮杀劫掠中活着。从未见过百戏表演,也不知道这世上有人击鼓只为热闹有趣。”
  赵琨轻叹一声,摸着张良的头说:“辛苦阿良,再带李将军他们多玩几天。”作为宗室,他不宜跟武将走得太近,所以让张良出面。
  目送张良和李牧父子出发。赵琨将赵高叫到正厅,煮了一壶茶,请赵高坐在对面的高脚凳上同饮,告诉他回去直接收拾东西,早点去宫里任职。
  气氛忽然就凝滞下来,一时间,他们相对沉默无言。屋中只有茶水沸腾的声音。
  过了许久,赵高斟了两杯热茶,格外认真地说:“镐池君还记得当年吗?那时候奴婢以为会被烧死,烈火浓烟中,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几乎没人在意一个小宦官的生死,唯有镐池君……”
  赵琨根本不耐烦听下去,打断他,哂笑道:“这些年,我有意、无意救过的小宦官,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你不必在意。以你的本事,在我这里确实屈才了。”
  赵高难得情绪起伏很大,一把握住赵琨的手,急切地说:“或许对镐池君来说,奴婢仅仅是微不足道的八十个小宦官之中的一个,可是对奴婢来说,这辈子都忘不了殿宇在大火中倾颓,人挤人、人推人、人踩人的时候,在火场中呼吸的灼烫烟气,那种窒息的痛苦,和独自等死却又获救的瞬间。奴婢……”
  “赵高,既然选择追随王上,就别说了!”赵琨强行抽回手,太过用力,不小心打翻了什么东西。是赵高那一侧的茶杯,他看赵高并没有异常的表情,猜测茶水已经不烫了,就果断转身回到里屋,再迟一点,他都怕自己又改变主意,做点卑鄙无耻的事阻止赵高升官。
  滚烫的热茶泼在脚上,赵高一声不吭,望着赵琨关上卧房的门,眼底的光芒如同困兽,手背的青筋都暴起来,呼吸逐渐粗重。
  隔了一会儿,赵琨又反应过来,他亲手煮的茶,刚沸腾过,怎么可能不烫?于是他取了药膏,又冲回厅堂中,俯身去掀赵高的衣摆,看他的脚。
  第126章 你首先是自由的
  赵高呼吸一滞,窘迫地将脚往后收,急道:“使不得!”
  “别动!”赵琨手臂的肌肉绷紧,用力按着赵高的膝盖,固执地褪下鞋袜瞧了瞧,果然烫红了一片。他脸色有些懊恼,攥紧了药罐。
  赵高急忙说:“奴婢自己来。”
  赵琨拧开药罐递给他,垂着眼道:“抱歉。”
  赵高一边上药,一边偷偷观察赵琨的神色,过了半晌,忽然一笑,“镐池君不怪罪奴婢的背叛了?”
  赵琨轻叹一声说:“伯高,你首先是自由的,其次才是我的属官。我从未觉得这属于背叛。‘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你将来一飞冲天的时候,对于苍生,尤其是还在艰难困苦中的人,也当怀有善意,就像我当年对你一样,便是最好的报答。”
  赵高怔了一下,端端正正地坐好,郑重地说:“奴婢记住了,如果奴婢将来成了祸害,就让奴婢死在镐池君的剑下。”
  空气陡然静默下来,赵琨觉得这话不太吉利,微微拧眉望过去。他进屋的时候,随手将佩剑解下来,就搁在几案的一侧。
  赵高像往常一样熟练地抽出赵琨的佩剑,细细擦拭保养,和大多数王孙公子的喜好不同,这不是那种又窄又长、华丽的装饰用剑,而是一柄极其锋锐的杀伐利器,既霸气又不失精致。赵高一不留神竟划破了手指,殷红的血珠染在剑刃上,很快就滴落,剑刃依然光洁,反射着冷兵器特有的光泽。
  赵高吹着手指,心说,难道要一语成谶?将来真的死在……然而转念一想,他虽然野心膨胀,但秦王政春秋鼎盛,身体还很康健,他有生之年,爬到丞相的位置就算到顶了,又不可能篡位,跟镐池君不会产生不可和解的矛盾,不至于反目成仇。
  俩人各怀心思,在彼此的目光中默默地做自己的事,倒有一种和从前一样亲近,毫无芥蒂的错觉,还一同吃了一顿简单的散伙饭——藿菜疙瘩汤、烤肉、凉拌三丝,红葡萄酒。
  天气闷热,送走赵高,赵琨心口有点闷,就让岁安去搬一张藤椅,摆在葡萄架下边,袒腹躺着乘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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