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是,一旦撤兵,外面那座城墙,我们就要再攻一次了。”
周溪浅扣弄着碗盏的边缘,“为什么陛下不让走扬州水路?”
“辎重乃军之命脉,一旦截断,前线将士将丧失战力,陛下怕他从中作梗,陛下不信任他。”
“那你呢?”周溪浅问。
凌晋看向自己的手心,他手掌宽大,纹路清晰,常年握剑使他的手掌不如其他皇子柔嫩,却依然保持着贵族的细腻优容;他知道王渊此处有一道丑陋旧疤,是旧时为他雕兔时伤的。
他放下手,看向周溪浅,“他不会害我。”
周溪浅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放下盏,钻进凌晋怀中。
凌晋垂下眸,“怎么了?”
“你的决定都是对的。”
凌晋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
“如果陛下罚你,我就和你一起挨罚。”
凌晋将下颌抵到周溪浅的发旋,“小溪,我还不知道陛下的病怎么样了。”
“陛下没有来信吗?”
“我们连日行军,居无定所,先前发出的信笺都失了踪迹,我们出来这么久了,却至今不知道京中情形。”
周溪浅道:“我们接下来不是不走了吗?这次一定能等到回信的。”
凌晋淡淡“嗯”了一声,“想来就这几日了。”
现已近深秋,屋外秋风萧瑟,硕大的梧桐叶扫落木窗,发出噼啪声响。周溪浅从凌晋怀中抬起头来,“晋哥,陪我去外面走走吧。”
凌晋与周溪浅披上大氅,走进秋风之中。
他们现在住在白梨坞的民居之内。
这里民居密集,街道拥挤,周溪浅与凌晋穿行其中,望着这既陌生又熟悉的街道。
周溪浅清晰记得数月前他穿行其中的景象。这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喧闹声不绝于耳,他与凌晋闹了脾气,独自一人穿行于人群,漫无目的地与行人摩肩擦踵。
而今,这里已人去楼空,成为了兵者的暂居之处。
周溪浅与凌晋穿过民居,来到田埂之上。
白梨坞的民居不能容纳所有将士,还有一半在焚毁殆尽的农田上安营扎寨。
这里已然扎上了连绵的营帐。
周溪浅望着眼前绵延的焦土,终于露出了哀伤的神色,他轻声道:“晋哥,夏日来时,觉得这片沃野好生热闹。”他伸手指向远处的城墙,“我们在那里吃过瓜。”
凌晋将目光移上城头,当时与他们一道在城头吃瓜唠嗑的人,已杳无踪迹。
“不知道与我们一起吃瓜的人,现下还在不在。”周溪浅寂寥地收回手。
叛军死伤太过惨重,近九成的儿郎随李月端出征,却最终埋骨于他乡,那些曾经与他们短暂笑闹过的儿郎,多半已是刀下亡魂。
几点寒鸦从天际翔过,周溪浅巡着寒鸦,将白梨坞的周遭环视。
如何就在刹那之间,成了如今模样?
他与凌晋曾骑马踏过脚下阡陌,在金黄的麦浪间穿行,叫李爷爷的车马领着,遥遥地从这片土地走过。
李爷爷曾握着他的手与他说过,这里就是他的家。
而今却只剩无尽焦土,绵延营帐,着甲的战士缓步疲行,铁靴踏在焦土之上,发出沉闷声响。
周溪浅随徐晋重新回到屋宇。他终于懂得,这就是战争。
战士殒命,百姓流离,触目哀鸿。
可他也知道,嗟叹或感慨都无用,现下最重要的,是粮草。
从凌晋的舅父——王渊手中运来的粮草。
梁蔚在泗水渡头焦急地等了四日。
这片土地经过李月端的强行征兵,已到了人迹断绝的地步,脉脉白水之上杳无行船,梁蔚所等的运粮帆船,一直没有出现。
军中的米汤已稀得像水。各地能征讨的粮食已征讨殆尽,将士们饿得面黄肌瘦,摇摇欲坠,但众人还在咬牙撑着,谁也不肯在此时退兵。
因为他们与叛军仅剩一墙之隔。
一墙之隔啊!这是何等代价才换来的战绩?城外河中仍浮着两万同袍,谁能退兵?谁肯退兵?
所以凌晋的将士咬牙撑到了第五日。
第五日,依然没有渡头消息。
凌晋五万的之众已不可能发起强攻,而叛军伤亡惨重,龟缩城内,亦无力迎战。
一墙之隔,谁也不敢擅动。
可此消彼长,内城有水有粮,过不了多久,平衡就会打破。
是战是退,已迫在眉睫。
所有百夫长以上的将领齐聚凌晋帐中,众人面色凝重,商议是去是留。
有人喊道:“殿下!杀进去罢!杀进去,什么粮抢不到?日日龟缩,退不得,进不得,我们受不了!”
凌晋看向他,“你可知以现在战力,强攻内城,要付多大代价?”
“代价又如何?难不成我们就这样退兵吗?”
张璐沉沉叹了一口气,他重伤未愈,又连日饥餐,面色灰败之极,他低声道:“殿下,退兵吧。此时进攻,胜负难料,就是胜,也是惨胜。”
有人道:“都到内城脚下了!此时要退,岂不前功尽弃?”
“所以就要将这五万将士都搭在这城墙之下吗?”张璐嘶声道。
众人将目光移向凌晋,去或留,五万将士是生是死,皆系凌晋身上。
“殿下!”所有人都看着凌晋。
凌晋扫视全场,双眸沉如深海,他道:“等到日落,日落之后,再无援军,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