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像一只被抛弃在荒野的小兽。
  洛越抬步走过去,伸手虚空摸了摸他的脑袋,掌心似乎还记得他柔软发丝的触感。
  她也……还记得,少年微微眯起的眼睛,舒展开来的眉心,像一只被挠得很舒服的猫咪。
  北风凛冽,春寒料峭。
  少年独自站在山巅,眺望城中的万家灯火,书上说,这一天是团圆的日子。
  但是他已经没有可以团圆的人了,甚至祖父在这种节日也总是格外不耐烦见到他。
  无论是耗费心思做出来的吃食,还是按图索骥制出来的团圆灯,都只能引来他厌恶的一瞥,以及那句隐含着怒气和倦怠的“出去”。
  他早就明白自己是不受欢迎的。
  他被流放到这座孤山上,与顽固的磐石为伴。
  如果有家人的地方才能称之为家,那么这里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囚笼,关押了他和祖父两个人。
  洛越站在他身边,扭头看向垂眸不言的少年人,忽然曲臂将他抱在了怀里。
  他们之间隔着错位的时空,永远触碰不到彼此的温度,拥入怀中的也只有深冬的冷意。
  但是她知道,他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哪怕已经学会把一切情绪埋藏于心,哪怕已经对人间温情丧失了渴望,哪怕已经明白了自己从来都是孑然一身,他也需要偶尔有人抱一抱他。
  城中升起的团圆灯像极了璀璨的烟火,将他漆黑如深潭的眼眸染出一点暖黄,仿佛可以暂时驱散那团绕着他打转的落寞寒风。
  她忽然想起,他似乎很喜欢过节,喜欢和她一起挤在院子里的小木桌前做乱七八糟的吃食。
  原来他只是想要有人陪着,想有……一个家。
  大雪封山,白幡猎猎。
  那个不苟言笑又严厉异常的老人也成了祠堂中的一个牌位。
  晏深戴孝跪在灵堂中,一瞬不瞬地盯着木牌,眼中毫无波澜,仿佛那双眼睛已经成为了一片干涸的湖泊,在湖水被蒸干后,露出底下皲裂破碎的泥层。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流过泪了。
  那些炽热浓烈的情感也随着泪水一起被埋藏于心底,只余白茫茫一片的寂寥底色,像外面铺天盖地的大雪一样,慢慢化成水,慢慢消失无踪,如同从来没有出现过。
  披着大氅的中年男人等在廊下,仰头看雪,直到晏深走至身侧,他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温和道:“没事的,阿深。舅舅还在,以后舅舅来照顾你。”
  晏深一颔首,没再多说什么。
  二人并肩顺着抄手游廊往前走,男人时不时慈爱地看少年一眼,一举一动都端得十足的慈长风范。
  洛越却想起了许久之前的那个梦,想起了那个浸染着少年鲜血的看台。
  她想要拉住他,想要不顾一切地把他带走,想要把他期许的都捧到他面前。
  可她什么都做不到。
  因为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实,是他遇到她之前所经历的日日月月。
  她走马观花般在梦境碎片中游荡,看到他在深夜里无数次握紧那把银锁,看到他日益消沉的目光,看到他血流如注的伤口,看到他一次次倒在冰冷的高台上,看到他在血泊里呜咽着叫娘亲……
  可是他都没有哭。
  唯独在她面前,他落了泪。
  从最初那次在桃花林的醉酒,到上药时眼眸中晃荡的水意,最后,是他抵在她耳边绝望而压抑的喘.息。
  为什么……要在她面前哭?
  是笃定了她不会对他的眼泪视而不见吗?还是看破了她堪称纵容的让步和心软?又或者,他发自内心地将她当成了可以倾诉委屈的家人?
  人在难过的时候落泪,除了发泄情绪,还为了谋求别人的在意。
  在人前落泪,无非是想传达出“你快来哄哄我”的讯息。
  他的法相是一只顽皮、粘人又幼稚的小白虎,剥开被过往硬化的沉默,他只是用眼泪向她展露了自己的柔软。
  可惜,可惜。
  他们终究回不去了。
  无论是师徒,还是家人,他们之间都绕不开那迷乱的、毁了一切的夜晚。
  明明已经很努力了,还是搞砸了。
  她没能成为一个好师父,更没能摆脱命运的纠缠,甚至成为了摧残他人生的帮凶。
  三年的羁绊,终究没逃离这个烂俗的结局。
  甚至于——
  他会不会认为,她对他的收留也是处心积虑的一场骗局?
  他又该……怎么看她?
  能对自己徒弟下手的人,她又比看台上那些禽兽好多少呢?
  他那么信赖她、敬重她,他们本可以有一个好结局,甚至将来他成亲,或许还会请她去观礼,还会眉眼含笑地叫她一声师父,为她敬茶。
  他是她亲手养大的花。
  现在,他大概要恨死她了吧。
  无所谓了。她已经无心再去思索对策,毕竟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她已经做好了迎接自己既定结局的准备。
  *
  洛越醒来那天,洞天久违地下了场绵绵细雨。
  她从莲花池中走出,四顾茫然,只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大梦,不管是前世,还是那三年,都虚浮得如同残烛映出的影子,摇摇晃晃,不明虚实。
  她只觉得很累,最初的羞耻一点点褪去,自责和愧疚则如带刺的荆棘般捆扎着她的血肉,要拉她溺毙在那个绝望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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