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于是,他生平第一次主动唤住一个陌生人。
四周忽都静下来了,人们神色惊恐地来来去去,抱着千雪浪的家人则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妻子抱着爱子,丈夫护着妻儿,稚儿脸上无恐无怖,两个大人却已忧心忡忡。
“你乃千金之子,受万般宠爱,享无边富贵。”和天钧站定桥上,问道,“何必要吃这问道之苦,你可知学道也有求惑之难,也有长生之寂,所遇烦扰比起凡人只会更广更大,所忧所虑更是无穷。”
“更有甚者,修到最后,百年千载皆成空。”
千雪浪答:“我有父母,侍奉我的奴仆婢女亦有父母,父母之爱有什么差别。权力更迭更不过转瞬,今朝是千金之子,他日也许一文不值。所谓宠爱富贵,不过云烟,我已看透,并不稀罕,你怎知问道于我是苦,庸碌于我是甜。”
“好吧。”和天钧说,“那你就从这怀中跳下来,到我身边来。”
千雪浪便挣脱出来,挣脱这宠爱柔情,挣脱这万丈红尘,他从这纷纷扰扰的人群中来,又从这纷纷扰扰的人群里脱出。
累赘的锦衣被女人怀抱拥紧,精美的华冠自男人手中跌坠,那高门大户的出身也叫他就此抛下。
这些外物,他都不要了。
和天钧牵住他的手时,似也有些惊讶:“难道你不回头瞧瞧吗?”
千雪浪道:“若我要回头,又何必跳下来呢。难道我回过头去,他们的心便不会碎了,便就能舍得了吗?遇上你这般人,我这般意愿,他们须要舍得;往后若遇旁的强人,纵我不愿,他们仍要舍得。”
纵再舍不得,最终仍要舍得。
父母爱子之心固然难以外力争夺对抗,可对于高门大族而言,却有许许多多的东西,胜过一个天资聪颖的孩童。
果如千雪浪所言,和天钧结下一个因果,便让一对夫妻舍了心头至爱。
早在那时,和天钧就对千雪浪说过:“你的道即是你的障。你因此性脱离红尘,也注定要因此本性困在红尘当中。也罢,且看你的造化。”
原来如此。
千雪浪想。
我的道已成,我的障便生。
原来师尊说的是这个意思。
第8章 青苍白水
千雪浪生来冷情,从未有过什么心愿,金银权势,风月旖旎,半点不沾。
他随着和天钧修道后,更是将一腔的心思都投到修炼上,隐于寒山之中,也不觉半分孤寂。
待到和天钧身陨,凤隐鸣误闯进山,两人意外结识成了朋友,千雪浪也从未对这位朋友的去留有过什么在意。
他这一生都不曾有过什么爱憎喜恶,眼下虽知道自己缺了什么,但要怎么做,却是全无头绪。
千雪浪静坐一夜,生平头一遭生出些许烦恼来,便反反复复将红鹭擦拭了两次,仍是无法静心,干脆站起身来,倒将不远处的任逸绝吵醒了。
“怎么?”任逸绝声音里仍带一丝困倦,不过很快就清醒过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冰光潋滟,任逸绝披衣下床,去将灯点上,雪洞里登时亮堂起来,隔着屏上花雕,他脸上病态已稍有起色,显出几分清俊来。
“我要去见我师父。”千雪浪道。
任逸绝不禁一呆:“啊……前辈也居于此山吗?可是……”
他本是想问“今日不是要去灵池吗”,又觉不妥,便走出身来,往雪洞外看了一眼,见着天才蒙蒙亮,改口道:“时辰尚早,不妨晚些再去,免得打扰前辈,叫他见怪。”
“早些晚些,都不打扰。”千雪浪道,“我师父也绝不见怪。”
任逸绝心中纳闷:“这又为何?”
千雪浪淡淡看他一眼:“自然是因为我师父已经死了。”
世人有诸多忌讳,总造个词来替代这不祥之言,可是有生就有死,造那么多词来用,仍不过是表达一个死意,千雪浪没什么忌讳,便直言说出口来。
任逸绝心中一凛,更感奇怪,又问道:“今日莫不是令师的忌日?”
“不是。”千雪浪道,“不过我师父生前住在另一处,离此山极远,若有魔人来找你,我未必知晓,你愿不愿意随我一道去?”
任逸绝好奇心起,便道:“既承阁下恩情,也理当拜祭一番阁下的恩师。”
千雪浪便伸出手来,淡淡道:“那你搭着我吧。”
“咳。”任逸绝道,“可否等在下稍整仪容?”
“随你。”
又过一会儿,任逸绝穿好衣服,到外头打了雪水洗漱,这才走到千雪浪身边来,又将冷冰冰的手搓揉一阵,哈气回暖,方才搭在他的腕上。
千雪浪取了红鹭:“抓紧。”
二人轻身而起,落在一片薄云上横空飞渡,此时逆风而行,吹得二人衣袍猎猎作响,往下望去只见群山莽莽。
此时若有凡夫抬头,便只能见一片云朵飘然而过,哪能想到上头还有人站着。
群山渐从雪白变作青苍,此时天光大亮,千山尽醒,雾霭幽微如带,更添几分翠润,叫人见之心清目明。
任逸绝心道:“千雪浪的师父与他脾性倒是正好相反。”
念头才起,千雪浪便压低云头,二人落定在一处山坡上,在云上还不觉明显,才站定身体,便听见一阵阵飞瀑鸣泉之声,如击玉,似鼓鸣,铿锵轰隆,自成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