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竹蕊沉默片刻,冷声道:“圣上最疼爱咱们公主,必然要狠狠处置的,你忘了公主和言家婚事作废之后,连永思公主都因为乱说话遭了重罚?前车之鉴就在那里,我看他们谁敢。”
  她不欲使兰蕊继续多想,立刻又问:“你该在公主身边侍奉,怎么跑出来了?”
  兰蕊连忙摇头:“我可不是私自跑出来的,是公主想一个人待着,把我们都打发出来了。”
  .
  正如兰蕊所说,清辉堂里空空荡荡,侍从们全都被遣出门外,只剩下景涟一人。
  清辉堂中属于景涟的一些物品,已经陆陆续续封进箱中,而自从景涟和李桓说完那番话,李桓的物品就被兰蕊、竹蕊带着侍从毫不留情清理出了正堂,一股脑胡乱塞在了偏院里,连带着李桓本人,也不被允许踏进公主居处半步。
  五月是恶月,不宜上路,景涟将归京的日期定在六月初一。
  这些日子里,景涟没有和李桓见过面。
  她写了封信送往京城,信中没有多说,只禀奏天子自己将要归京,同时撤走了派去盯城南私宅的眼线,对于李桓的任何举动都不关心,同样约束下人,不允许他们探听驸马动向。
  府中有几个侍从阴奉阳违,悄悄议论驸马搬出清辉堂,被兰蕊当场拿获,打了二十板子遣出国公府,从此就没人再敢多说半句,只以为公主恼恨驸马至极,听到驸马的消息便要大怒。
  景涟其实只是不愿他们关注李桓动向。
  近半月时间,足够李桓换掉城南私宅里的人,再将首尾收拾干净。夫妻三年,景涟相信他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倘若没有……
  景涟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了一团墨色。她信手揉了这张废纸,又扯来一张,提笔挥毫默出半篇《地藏经》来。
  倘若李桓做不到,替无能的前夫多烧两张,是景涟唯一能做的事了。
  想到这里,景涟又有片刻的出神。
  她的梦境中没有李桓。
  梦里,她已经换做未婚女子发式,长居京中的永乐公主府。而秦王话里话外,亦只提郑熙、言怀璧,连素未谋面的太子妃都反复说起,唯独没有她现在的驸马李桓。
  要么,是她与李桓恩义断绝,夫妻情尽,二人再无往来。
  要么,她与李桓,便如她的第一段婚事那样,为了避免驸马获罪,使得公主面上无光、遭受牵连,被父皇硬生生拆开了。
  景涟信手取来案头一叠纸,最上方的是一张去年年末的邸报,上面写着裴侯因涉贪污军饷、倒卖军资被问罪,畏罪自尽于牢中,裴家男丁问斩,女眷剥去诰命、抄没家产,遣送回祖地。
  第二张是丹阳县主写来的信,丹阳是景涟为数不多的朋友,常常从京中写信给她,聊聊近况,也说些大事和闲话。
  这一封是丹阳二月末写来的,提起维州那边传来消息,裴侯夫人及儿媳、女儿等女眷被遣回维州后,竟被劫匪盯上,遭遇灭门之祸,裴家烧成了一块白地。问景涟记不记得裴侯千金,小字神怜,比她们小上四五岁,从前在京中花会上遇见,曲水流觞还坐在一处呢。
  丹阳在信中没有直言,但她和景涟都能看得出其中古怪。
  贪污军饷的罪名可大可小,裴侯一死,男丁问斩抄没家产,此事便算了了。但妻女均遇难身亡,此事便不简单了。
  这起凶案背后,不知有多深的水,多大的麻烦。
  涉入这滩浑水,注定要惹祸上身。
  大罪清算之际,谁管你是公侯世子、公主夫婿。
  裴神怜,景涟记得。
  那是个先天不足,很是柔弱的女孩,裴侯夫妇取‘神怜’二字,便是为了祈求神仙垂怜,不要早早将这个女儿收走。
  珠娘。景涟想,唯有歌女、舞姬之类出身微薄,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者,才会取这样无名无姓的名字。
  她收回思绪,将丹阳的信放入信匣中,邸报拿起来,投入火盆之中,慢慢烧了。
  第04章 稼穑
  六月初一,宜出行。
  宜州炎热干旱,偏偏今年五月接连下了大半月的雨,城内外弥漫着湿润的气息。
  第一缕日光漫上天边时,夜晚的雾气还未散尽。两扇沉重的城门开启,吱呀轻响。
  城门内,盛大的公主卤簿穿透清晨朦胧的薄雾行来。
  本朝公主出行的全幅仪仗,仅开道、执者、车幅等随行人员,便至少有三百余人,执伞、扇、幡,刀、弓、槊等,场面极为宏大,天家排场,浩浩荡荡。
  景涟不欲大张旗鼓惊动沿途,故而下令一切从简,削的只剩下不足三分之一。纵然如此,依然十分瞩目。
  公主的车驾被簇拥在正中,缓缓驶出宜安城。
  越过城门的那一刻,景涟鬼使神差揭开车窗帷幔一角,回首向后望去。
  她看见李桓单人独骑,遥遥立在将散的晨雾深处。隔着盛大的仪仗与浩荡的侍从,李桓心有灵犀般抬眼,二人遥遥相望。
  他的口唇开合,景涟看不懂他的口型,微感怅然。
  她手一松,帷幔再度落下。
  景涟收回目光,平静吩咐:“加快速度。”
  从前在京中,永乐公主景涟行事张扬、讲究铺排气概,是众所周知的事。
  不过景涟有个好处,从来不为难自己。她好锦衣华服,铺排气概不假,但当这些东西会给她带来麻烦,说舍弃也就舍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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