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今天是和太子妃一起来的。”景涟思绪一顿,下意识脱口而出。
“所以?”丹阳县主更加奇怪。
“我要给太子妃留一个好印象。”景涟一时间接不下去,只得硬着头皮胡言乱语,“所以,所以,先不提郑熙,提他就没什么好事儿。”
丹阳县主陷入沉思:“……”
“阿涟。”她疑惑地问,“你糊弄鬼呢?”
景涟:“……”
丹阳县主问:“你前后两句话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好像是没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太熟的坏处,对着对方连信口乱说都很难。景涟正在绞尽脑汁想着说什么好,忽然一个声音从下首席位袭来。
“永乐公主姗姗来迟,好大的架子。”
伴随着这句响亮的诘问,席中刚刚重新恢复喧闹的气氛再次凝固,几位朝景涟走来想要寒暄的贵妇脚步僵在路途中。
景涟眉头不易察觉地一蹙,转过头。
一个淡黄衣衫的年轻女子站在不远处,眉目鲜妍,看妆扮却是已婚的妇人。她看着景涟,神情咄咄逼人,眼底恶意闪烁。
这张脸景涟很难忘记。
郑侯侄女,郑熙的堂妹郑雅。
景涟少时便与郑熙相识。
那时郑熙从不掩饰对她的爱慕,遍寻珍宝赠她,带她出宫划船,带她月下看灯,带她扮成少年去郊野纵马,带她试图混进花楼看热闹,二人被抓回来,景涟挨了父皇一顿骂,郑熙则被郑侯赏了十杖,在床上躺了三天才能下地走动。
杖伤愈合的那个秋天,郑熙邀她去京郊九重塔。
当夜月色正好,星光闪烁。塔顶夜色里,郑熙的眼睛比漫天繁星还要明亮。
少年轻轻去牵景涟的手,和她十指相扣的那一刹,绯红同时漫上了二人的面颊。
景涟紧张地蜷起手指,听见郑熙问她:“阿涟,我求娶你,你愿不愿答应?”
那一日他们回去的时候,宫门早关了。皇帝派出来寻找他们的使者把这对小儿女拎进福宁殿,郑侯低眉顺眼站在御阶下,看见郑熙进来,顿时怒发冲冠。
郑熙被拎回家去禁足,据说又挨了一顿打,半个月没能下床。
因为晚归,皇帝难得的对景涟发了火,召来宫正司亲自打了景涟十记手板。饶是宫正司极力偷工减料,依旧打肿了景涟的手心。
那大概是景涟十岁以后,受过最重的伤了。
时至今日,景涟甚至已经想不起被打手板时哭得撕心裂肺的疼痛,却还能清晰地想起,郑熙问出愿不愿意四个字时,因紧张而眨动不休的睫毛。
后来郑氏获罪,景涟一无所知,被天子使者匆匆带回宫中,直接送回了含章宫。
皇帝降旨,命景涟和离。
郑氏一夕倾覆,郑侯身死,郑熙流放广南道。
景涟在福宁殿里苦苦恳求,皇帝招手叫她过来,慈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问她:“郑氏对朕不忠、为将私欲、为臣不贤,永乐,你是父皇最心爱的女儿,难道你要因为丈夫,与父皇置气?”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皇帝,只听皇帝道:“朕愿意把你嫁给郑家,是朕看重他们、信任他们,郑侯却利用朕的信任,屡行不法,永乐,朕已经仁至义尽了。”
景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知道,父皇愿意将这些掰开揉碎了告诉她,已经是极其难得的耐心与偏爱。常言道君心难测,倘若换一个人,皇帝根本不会说这些话。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滚落下来,打湿了衣襟。
景涟听见自己哽咽道:“人尽夫也,父一而已,儿臣一切听从父皇安排。”
一切听从父皇安排。
至此六年,她再也没有见过郑熙。
祸不及出嫁女,郑氏倾覆,郑氏已经出嫁的女儿尚能保全,不至于随着家族一同获罪。
在这些尚在京城的郑氏女中,郑雅是郑侯最疼爱的侄女、与郑熙关系最好的堂妹。
也是最切齿痛恨景涟的人。
郑氏倾覆,唯有永乐公主全身而退,数月后皇帝赐婚改嫁言氏,不到一年功夫,再度大婚。
郑雅从此深恨景涟,认为她背弃郑氏而去,为妻不贞、为妇不贤、为人凉薄。
每逢宴会,只要有机会,郑雅永远会毫不吝惜地朝着景涟表现敌意。
但很可惜,无论他人作何想法,都绝不可能为郑氏女而得罪圣眷正浓的永乐公主。
久而久之,京中饮宴,倘若永乐公主鸾驾至此,主家必然不请郑氏女。
景涟离京三年,尚书府怕是忘了这一点,居然同时接了她和郑雅的回帖。
丹阳县主甚至都没认清对方是谁,柳眉倒竖便要发火。景涟却抢先一步,淡淡道:“本宫是随太子妃殿下前来,不敢抢在鸾驾前面。”
她已经不想再容忍郑雅了。
她对郑熙的歉疚,纵然再深再厚,也经不住年深日久的消磨。更何况在她做了那个梦之后,再想起郑熙,景涟心底便只剩下提防与忌惮。
只这么一句话,郑雅便僵在原地,噎得脸色通红。
有人起身欲打圆场,拉着郑雅落座,却被对方甩开手:“公主真是伶牙俐齿。”